正文 第二十四章 慈悲之本

柳生宗矩退去,德川家康並未立時召見專門從長崎趕來,求出海朱印狀的長谷川藤廣一行。

本多上野介進來,道:「讓他們進來否?」家康搖頭,「你去幫著辦一下,完事之後跟我打個招呼即可。」

上野介正純知家康在為何苦惱,遂領命而去。藤廣一行有十一人,內中還有唐人和西洋人,皆來請求籤署往呂宋、交趾、暹羅、高棉和高砂等地的朱印狀。

大坂戰事結束以後,商家們又開始活躍,紛紛欲往海外擴展。

家康在一張紙上寫下:慈悲為草木根本,人和乃花朵果實。然後把紙交給正純,要他說給前來索要朱印狀的人,讓他們以此為在海外行事的準則。

在海外,只有人和才不會生亂;但,人和只有擁有了慈悲之本,才能開花結果。因此,要想得到人和的花果,必須努力培養慈悲之根。「慈悲無疆,人和無界,要培養慈悲之本,應始終以人和為念,並以此作為生意成功的根本。」

家康如此吩咐了正純,等他退下之後,便開始回味自己剛才寫下的那一句話。「慈悲為草木根本,人和乃花朵果實。」在伊達政宗一事上,自己是否不夠慈悲?又右衛門言,應將那老虎趕進幕府之門。這太平之門,不正是缺乏慈悲之門?

人與人立場對等時,便無所謂慈悲,只有同情。因此,所謂慈悲乃是對蒼生的關心,但我是否似這樣一種心思看政宗呢?家康開始反省,他有些羞愧:正因他能充分識得政宗的能力,政宗才時常讓他感到恐懼,這份恐懼亦帶來一絲戒心,使得他在與政宗接觸時,總是小心謹慎。但他從未認真思量過,自己乃是畏懼政宗。

家康獨自思量了小半個時辰,不知不覺外邊已經日影西斜。

「大人,要掌燈嗎?」一個侍女走來,小聲問道。

「還早。現在點燈太不節儉。」家康道,「叫出雲守勝隆進來。」他終於想出了一法。

侍童頭領松平出雲守勝隆,此時已被擢升為駿府的大總管。由於他順利地向松平上總介忠輝傳達了「永不見面」之意,完成了使命,家康便破例提拔了他。

勝隆來時,已至薄暮時分,但家康還未讓人掌燈。

「勝隆,稍微有些暗,你就忍耐些。」家康道,「老夫現在所能做的,就只有節儉了。現在天下還很貧乏,節儉乃是第一要緊事。」

勝隆似早已經習慣了這些,道:「天尚未黑盡。有事大人儘管吩咐。」

「勝隆啊,你還未成家吧?」

「啊?是。」

「我給你一個女子,你可願意?」

勝隆吃了一驚,馬上坐正。

「我把阿梅給了正純,就把阿牧給你吧。她年方十六。」

勝隆愈發緊張起來,一言不發。阿牧乃是家康側室當中最年輕的一人,二人每日都會見面,勝隆自然知道她的年齡。正因如此,他才感到懼意遍生。

「阿牧常說,你是個名副其實的武士,對你很是傾心。我也該給自己身邊的年輕女子尋找歸宿了。讓一個還不到二十歲的女子落髮為尼,實為不道。」

「這……但是……」

「好了好了,想必你也不厭棄阿牧。就讓阿牧嫁給你吧。」

此時,女人尚不因改嫁而為人閑話。此前舊例,貴者身去之後,身邊年輕男子中須有人為之殉身,女人則落髮為尼,日日為其祈求冥福。因此,家康歸天之後,諸側室亦當日日坐在長屋一隅,在誦經念佛中打發時日。但最近,家康卻把側室一個個都與了人。本多正純就娶了阿梅夫人,將其立為正室。此種奇怪的饋贈方式,所受之人已當成一種榮譽,並無非議。

「你不會厭棄阿牧吧?」

「不。這……」

「嘿嘿!你們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阿牧定會大喜。說正題吧,你去一趟高田。」

「高田?」

「待你從高田回來,我就為你們完婚。我會給阿牧辦一些陪嫁。但,你要好生完成出使高田的任務。」

勝隆心中暗暗叫苦。他咬著嘴唇,一臉為難。這時他已明白家康的心思,忙道:「在下斗膽問一句,方才這事……」

家康卻故意裝糊塗,道:「方才這事?你是說阿牧還是出使高田?」

「是……是這兩事。」

「兩事?」

「恕在下斗膽,出使高田才是正事,可對?」

「你說呢?」

「大人是說,出使高田並不簡單。按上總介大人的脾氣,在下的話,他怕根本就不會聽。故大人令在下莫要急躁,只要能順利完成任務回來,便為在下舉行婚禮,可是這樣?」

「哈哈。」家康若無其事笑道,「既都明白,無需多言。明日就出發吧。」

「不!」話一出口,勝隆才意識到自己失禮,到底年輕氣盛。

「你不願?你要抗命不去?」

「不,在下是說,把這兩事扯在一起,讓人覺得不妥。」

「勝隆!」

「大人。」

「你以為你能和我一般看透人生?此次出使高田,須抱著必死之心,方能完成任務。我以婚禮為誘,乃讓你珍惜性命。你怕別人說你想得到獎賞才出使,自作聰明!」

「這……」

「你以為我不知你的心思!」家康一聲斷喝,旋又壓低聲音,「是啊,對付上總介,尋常法子不行。他違背了你們二人的約定擅自回了高田。但正因如此,才必須令你出使。」

「……」

「你要責問他為何背約,然後便可以明白事情原委。你把我的意思傳達與他,便會令他感到內疚。」

「大人的意思,怎樣處罰……」

「現在說這些為時尚早。你要作好準備——如此還無法完成任務,便是無用蠢材。」

「……」

「我令阿牧嫁給你,是覺得你定能完成任務,是信任你。你竟自作聰明,就憑這點見識,還能幹成什麼?」

勝隆翻著白眼,嘆了口氣。

「我此次選你出使,不像上次那樣是出於父子感情,而是策略,是為了鞏固天下太平,平息那些蠢蠢欲動之心。」家康繼續道,「天下有公有私,凡俗之人常會將二者區分,若分開,便要忍受因『公』廢『私』之苦。能否恰當協調『公』與『私』,便顯出一人的能耐。」

「恕在下斗膽……」勝隆打斷了家康,「在下以為,若順利歸來,大人便為在下完婚,是為公私不分。」

「一知半解!」

「啊?」

「我是說你尚稚嫩。若人常在心中為公私而苦,那麼這一生只能是不斷犧牲。愈是想遵守法度,維護秩序,人生便愈苦。原本美好的人生便會變成苦海。」

「應怎樣想才是正道?」

「有公有私,各得其宜,方為人生上上之策。」家康看著年輕的勝隆,笑了——駿馬有時也需鞭策。他又道:「勝隆,我已不為上總介而苦惱了。我若一味關注他的不幸,便可能忽略對第三代將軍竹千代的調教,或令企圖亂天下者有機可乘。因而,對我來說,我已無公私之分,只需各得其宜。也正因如此,我才想到了阿牧的歸宿,才把她交給你。」

勝隆側首沉吟,仍是無法平息心央焦躁。

「我跟你說這些,乃是因為,你身邊還將出現一人,夾在公私之間,痛苦不堪。」

「在下身邊?」

「是,就是令尊。重勝乃忠輝家老,我若派你去傳達令忠輝切腹的命令,上總介若一氣之下起兵,偕伊達政宗造反,令尊將如何是好?」

「啊!」勝隆一下子呆住。

「令尊的處境之艱難,你是否發現了?」

「啊……」

「你若發現了就好。只怕令尊聽說是我派去的使者,也會與上總介坐在一處聽我的吩咐。這樣的話,你更要注意怎樣說話了,稍有不慎,便可能使你父親痛苦不堪,切腹自殺。」

「是。」

「你放開些,休要惹怒上總介,亦休要致你父親自殺,你也要活著回來和阿牧完婚。這三件你都應該想到,只有把這三件都想好了,才說明你真明白了。在思量問題的時候,應把眼光再放長遠些。」

勝隆臉上一陣紅一陣自。和阿牧的婚事,他原本以為不過是賞賜,實則卻是為了解決上總介這難題。

勝隆緊緊盯著家康,嘆一口氣:大御所是否真已放棄了上總介?當然不會,這世上哪有父親不關愛兒女,哪有兒女不憂心父親?

當家康說到重勝可能會自殺時,勝隆不由心中狂跳,「大人,在下還有一事要問。」

「儘管問。」

「大人,您已決定命令上總介大人切腹了?」

「我還未決定。」家康語氣平靜,但愈發加深了勝隆的疑心。家康又道:「那就得看你了,我並不恨上總介,只是不想讓大坂之戰那般毫無意義的仗再打。若重複這等戰事,便說明我和將軍都無治理天下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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