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一章 借耳說佛心

在隅田川的船槳聲中,松平上總介忠輝江戶的府邸迎來了新的朝陽。

客室在院中向陽的方向,打開門,可見陽光照在川面上,水上飄著一層霧氣。岸邊的垂柳在風中搖曳,婀娜多姿。

門口鋪著猩紅毯,伊達夫人在毯上洗漱完畢,開始做早課,向天主禱告:「主保佑我夫君平安無事。」

自從忠輝出征以來,五郎八姬便日日這般祈禱,從未間斷。但今晨,她心裡卻生了個疙瘩,昨夜幾是無眠,皆因昨日傍晚,她接到側室產下庶子的消息。

五郎八姬當然希望能為夫君生下長子,卻被一個沒見過兒面的侍女搶了先。她記得那個女子是春日山附近的一個鄉下武士之女,喚作阿菊,不多言多語,總是低眉垂首,一副楚楚可憐的樣子。五郎八姬從沒想過忠輝會看上她,她卻懷了孕,還生了兒子!

聽到這個消息,五郎八姬一時有些不知所措:莫非他喜歡那等女人?夫人和阿菊完全不同,她開朗活潑,令人愉快。況且,她自己也認為,作為妻子理應如此。在開朗的伊達夫人面前,阿菊不過如一捧淡雪,若責罵她,她便會立時消融。伊達夫人心道,原諒她吧,這都是神的旨意。

但是,夫人卻不想讓阿菊親自撫養孩子。她未責備忠輝,能責他什麼?但她於優渥境地中滋生出的利己之心,總能找到自衛的借口:既然此子是夫君之子,就當由自己撫養。她決定,不管孩子是男是女,都要由自己撫養,這亦是神的旨意。

孩子出生之後,要馬上告訴我,她曾這樣吩咐過。她原本以為聽到孩子出生的消息時,不會再有什麼不安。但昨晚,她突然想到了一件擔心之事,開始了各式各樣的猜測,合不攏眼,直到天亮。

問題在於,出生的乃是一個男孩。若是女孩,她把孩子接到自己身邊撫養,也不必擔心。但若是男孩,孩子接過來,便成了嫡子,將來可能會繼承家業。要是這樣,我日後生了兒子……這心思讓她既猶豫又心痛:欺騙別人是為不善,欺騙自己同樣是不善。

伊達夫人尋思,若收了阿菊的孩子為養子,我再生下兒子,對這兩個孩子,我能傾注同等的關愛嗎?若無法做到,不僅會使自己痛苦,還會傷害對方。

伊達夫人先前在娘家時備受寵愛,無人敢違背她的意思。她正因在娘家那般任性,才選擇相信神靈,以求自戒和反省,這也是她每日向天主祈禱的原因。

莫非我只是想從阿菊手中奪走孩子?不,絕無此事!要是這樣,我還有何臉面站在主的面前?獨居空閨的伊達夫人,實不能驅散心中的迷茫,似看到兩個長得頗像夫君的孩子坐在面前。一向開朗的她,竟心灰意懶伏在地上,甚至想像起了自己發怒時如夜叉的形貌。

天蒙蒙亮時,夫人才迷迷糊糊睡了片刻。

洗漱完畢,夫人讓人點上自己喜歡的麝香,道:「叫尾上過來。」她令人叫來尾上嬤嬤。尾上嬤嬤今年三十歲,並非她從娘家帶來,乃忠輝之母茶阿局所薦,如今總管內庭事務,比尋常男子還能幹。

「夫人,您叫我?」

「是。尾上啊,過來坐。」

尾上並不答話,單是抽著大鼻子,道:「這香太濃了。夫人您就喜歡這香。」言罷,方笑著坐在夫人面前。

「尾上,我有一事想問你。看在我母親和婆婆的分上,你要想好了再回話。」

「哦?」

「我想把阿菊的孩子接過來撫養。你覺得我這麼做,可妥當?」

尾上心頭一驚,道:「孩子……孩子才剛剛出生啊……」

「把孩子留在阿菊身邊,讓我惶恐,我要把孩子接過來。你覺得我這般做,妥當否?」

尾上半張著嘴,茫然望著夫人。

「回我話!我有無資格把孩子接過來?若我無這資格,孩子將會不幸。」

尾上自以為了解夫人的品性。但今日的問題過於唐突,她茫然道:「夫人,請再說一遍。高田那邊產下一個男孩,夫人您是想……」

「我想把他接過來親自撫養。」

「要是這樣,當趕快尋個乳母了。」

「我在想,是否不必如此?」

「這……」

「我剛才不是說過了嘛,我不知是否當把孩子接來撫養。有兩事讓我感到迷茫。」

「哦?」

「若把孩子接來,那孩子就成了我的孩子。」

「是。夫人要是想把他當成親子……」

此時世人把養子稱為「親子」。若把孩子作為正妻的「親子」來撫養,孩子便算作嫡出。

「若日後我又生了兒子,當由何人繼承家業呢?」

「這……」

「我是個自私的女人。我想讓親生兒子繼承家業。」

「夫人!」

「有話直說,不必顧慮。」

「夫人,這些都是您自己的想法,我們可從來……」

「所以我才想問你,難道我不是一個能將親生骨肉和養子同等視之的女人?」

尾上一臉茫然,她漸漸明白夫人的意思,但對這種問題,卻不能立時作出回答。

「你還不明?」夫人有些著急,道,「我若是不能對其同等相待,那怎能將孩子接來?」

「這……」

「我不知應當如何。我心底對阿菊母子怕有些怨恨,出於怨恨,才要讓他們母子分離。要是這樣,我真是惡魔。你說,我是不是這樣的女人?」

「夫人,您莫為難自己。」

「為何要說『為難』二字?你說,你有何想法?」

「唉!夫人還是再等等,待大人回來再說。」

「你是說,我應該與大人商量?」

「是。」

「哼!這樣的話,我就輸給他了。我定要在他回來之前作出決定,否則……」

正在這時,一個侍女來到門口,畢恭畢敬伏在地上,道:「伊達府上有使者求見。」

「伊達使者?」話題被人打斷,伊達夫人心中有些不快,但很快恢複了笑臉,道,「許是來告訴我大人消息的。把他們帶進來。」說完,她又叫住了侍女:「來者何人?」

「一個是遠藤彌兵衛大人,另一個人,奴婢未見過。」

「哦,是彌兵衛,定是來告訴我大人何時回來,當讓他們喝上一杯。尾上,你吩咐下去,備酒。」

等尾上和侍女離去,伊達夫人看了看周圍,自言。三語道:「晚了,已經來不及了。原本不想聽大人吩咐……」

未久,侍女帶著遠藤彌兵衛過來,後面跟著一個陌生武士。遠藤彌兵衛乃是政宗屬下,負責伊達內庭外庭的聯絡。

「小人見過夫人……」彌兵衛雙手伏地。

話音未落,夫人便打斷了他:「父親母親身體可好?」

「好。」

「這人是……」

「此乃柳生又右衛門宗矩大人。」

「柳生?」

宗矩緊緊盯著夫人,道:「鄙人乃是將軍身邊的人。」

夫人臉上笑容越發燦爛,點了點頭道:「你們必是來告訴我上總介大人何時回來。來,往這邊一些。」

「夫人,」遠藤彌兵衛伏下身子道,「小的今日前來,並非奉伊達大人之令。」

「哦?」

「小的乃是奉太夫人的密令。故,小的才帶著熟知事情前因後果的柳生大人前來。這些事,伊達大人並不清楚。」

「母親的密令?會是何等事情?真讓人心急,你快些說!」

「恕小的斗膽,小的想請閑人迴避。」

「好。大家都退下,告訴尾上,我不叫她,她不用過來。」然後,夫人探出身子,問道,「發生什麼大事了?」

遠藤彌兵衛謹慎地看了看周圍,道:「夫人,您只怕很快就要和上總介大人分開了。」他一字一頓,盡量不嚇著伊達夫人,「此事過於突然,夫人可能無法接受。故太夫人才讓小的先來稟報一聲。因此,小的找來了對此事比較清楚的柳生大人。」

伊達夫人一臉驚訝,使勁搖頭,「要我離開上總介大人?哼!主為每個女人都選了一個丈夫,離開丈夫絕不可能!」

「夫人。」彌兵衛不慌不亂道,「若說離開夫君有違天主旨意,說成別居也可。不管怎樣,夫人怕都不能繼續留在松平府了。」

「這是為何?」

「容小的細稟。上總介大人在此次出征中犯了過錯,受到了重罰。」

「大人他……」

「大人近日便會回到江戶,但他不能和夫人見面,要蟄居一室,謹慎思過。到時,夫人您……」

「且等。莫非母親是讓你來告訴我,到時我不能強去見大人,而應……」

「是,夫人不能因無法與大人見面,生出怨恨。」

「這真是奇怪!」夫人使勁搖著頭道,「太奇怪!彌兵衛,領內側室剛剛為他生下一個兒子。」

「彼此並無干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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