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敗軍無略

慶長二十年五月初七未時四刻,秀賴得知,大坂已一敗塗地。

在此之前,雖有人從城池東北方向陸陸續續接近,但秀賴並不知那些人是敵是友。石川忠總、京極忠高與高知,從枚方而來,經守口,駐於備前島。秀賴甚至尋思,說不定他們乃是要保衛大坂呢。沿水路而來的池田利隆則於天滿守衛中之島,已坐觀了七日,秀賴亦不將他視為敵人。他尋思,大御所難道真的要消滅豐臣氏?若大御所決心已下,為何派石川與京極這些同豐臣氏淵源深厚的人,來攻打防守甚弱的大坂城?

假如在岡山和天王寺一帶決戰之時,防守薄弱的大坂城遭了攻擊,秀賴自會二話不說,帶兵出擊。然而,負責同城的卻是姨母常高院的兒子,常高院始終在大坂與關東之間遊說……秀賴覺得,家康並無殺他之意。

正午之後,毛利勝永派人前來請求秀賴親征,秀賴推拒了。這難道真是決定命運的最後一戰?他始終存在這樣的疑惑,不斷自問。木村重成死了,在每次議事中都甚是活躍的後藤又兵衛也死了,但是,這一切對於秀賴,皆如一夢。

關於秀賴拒絕親征一事,《山本豐久記》中這般記述:「真田左衛門佐赤備軍,駐於茶磨山上,從天王寺前到岡山以東,呈半月形布陣。秀賴公此時若在黎明之時,下令出征,鼓舞士氣,諸軍定能英勇作成。雖說勝負乃靠天時,但即便兵敗,秀賴公在天王寺山門前,結束自己性命,那麼即便贏弱殘兵,也不會四處逃竄。如此,此戰便可成為前所未聞之戰。然秀賴公遲遲不出,單將馬印交與當值之人,派往八町目,自己斷斷不出二道城,時刻推移,敗亡不遠矣……」

但是,這種嘆息不過只是推斷,與秀賴的真實心思相去甚遠。此時,對於秀賴,性命已不再那般重要。若說出征的勇氣,他還是有的,但,關東諸軍無論如何也無法讓他心生敵意,他逐漸失去了鬥志。

茶磨山插上了越前軍的旗幟,真田幸村戰死之後,岡山的大坂軍爭先恐後撤退。申時,戰況已定。

秀賴尚在本城的櫻御門之內,有人來報:「池田利隆已過了河,逼近城門。」剛剛說完,身受重傷的大野治長被人抬進城內。

即便如此,秀賴仍然無戰敗之感,去歲冬役時亦是如此。他從未歷戰陣,不知勝,亦不知敗。但他突然道:「我也上陣,拚死一戰!」

他這般說,乃是看到身邊的真田大助得知了父親死訊,淚流滿面。然而,秀賴最終未能出得城去。因為他正要上馬之時,從天王寺撤回的速水甲斐守阻止了他。

「萬萬不可!」甲斐守搖晃著沾滿血污的亂髮,把戰馬驅到了一邊,急道,「戰場上已是一片混亂,屍橫遍野,大人萬萬不可前往亂軍之中。大人不如退居本城,於萬不得已之時,自行了斷。」

這時,乘勝追擊的關東諸軍已逼近三道城,甚至有人闖入。秀賴心中這才開始動搖。本城廚下的大火又令他勃然大怒。與大火一起瀰漫的,還有一個傳聞,便是廚監大隅與右衛門見關東步步緊逼,故意縱火通敵。

此人真的通了敵?未等秀賴得到確切答案,又傳來了一個更大惡訊:闖進了三道城的越前軍放火燒了大野治長府邸,火勢愈來愈大。

「二道城危在旦夕,請大人速回本城!」剛剛衝出去的速水甲斐守又奔了回宋,命人將秀賴的旗幟和馬印放進太閣曾引以為豪的千疊殿。此時,兩處大火燒得人心惶惶,不少人四處逃竄。

戰局已定!秀賴只想認命。但,他仍不知戰敗將會帶來何樣的後果。他滿腹狐疑,來到千疊殿。一瞬間,他便呆住了。他見過人受傷,卻還未見過死屍。大廳里的人,郡主馬、津川左近、渡邊內藏助、中堀圖書、野野村伊予……一個接著一個,不斷將刀刺向自己的小腹。

這些人似已忘記了秀賴,他們坐在墊高了的榻榻米上,急著結束自己的生命……

這就是戰敗的結果嗎?每一人都目光獃滯,面目僵硬。當刀刺進小腹的時候,他們的臉更是痛苦地扭曲,就像被鬼魂附了身。

中島式部奔了進來,對一臉平靜的渡邊內藏助說了些什麼。就在這個時候,一個聲音喊道:「內藏助,好!」隨即,一個人影飛奔至內藏助身旁,秀賴還沒回過神,人影便掏出匕首刺向胸腹。

秀賴眼睛瞪得老大,如要爆裂一般,此時他方知,那人影乃是內藏助的母親正榮尼,她的生命已漸漸逝去了。

這個老尼哪來的這麼大勇氣?秀賴甚至未來得及發問,便聽到另一個聲音:「這個世間太讓人痛苦了!好了,現在讓我們母子一起,六根清凈,前往佛祖身邊吧。」這已非人的聲音,而是幽靈的聲音。秀賴感到,那聲音穿透了他的胸膛,讓他毛骨悚然。

「大人!」此時,一人撲到了秀賴面前,道,「火勢已經擴散了!此處很是危險。」

「奧原信十郎……」

「快前往山裡苑避一避!修理大人和甲斐守大人都在那裡等您。」

濃煙已經進入房間,死去之人和垂死之人眼看著被煙霧吞噬。秀賴家臣郡良列所豎起的旗幟,在煙霧中微微可見一絲金黃。秀賴心中卻不甚傷感。奧原信十郎再次推了推他後背,他才搖搖晃晃向前走去。一人緊緊牽著他的手,是大助幸綱。秀賴眼淚奪眶而出,大助那張剛剛哭泣過的臉龐,喚醒了他心中的悲愁。

「夫人和少夫人都去了山裡苑避難。請大人冷靜。」

「嗯。」

「大家都為了您殉難。您與他們道聲別,馬上走吧。」

「嗯……」秀賴這樣應著,卻無人教過他在這種場合應說些什麼。他囁嚅道:「各位將士……對不住。」

「對,這就是了,走吧。」

之後去了哪裡、是怎麼走的,秀賴皆如夢裡。當他回過神來,眼前已經換成了另一幅情景。這裡有母親,有妻子,有大野治長,還有速水甲斐守……母親的身影最引人注目,她一見秀賴,即大聲喊道:「我兒!我們最後的時刻到了。」

秀賴仍被大助拉著,茫然若失坐在扶幾前。此時,大野治長哆嗦著蒼自的嘴唇道:「萬萬不可!要是大人和夫人終要自行了斷,我們受這些苦又是為何?萬萬不可!」

秀賴並不知他在說什麼。

「住嘴!」淀夫人聲音十分尖利,「到了現在這等地步,還有何值得留戀的!」

「留戀?請夫人冷靜地看看敵軍的陣容。岡山口是片桐且元,北邊是京極兄弟……這些正是大人的武運還未結束的證據。只要還有一絲辦法,都要等到最後……此乃我等的職責。」

「真是有趣!大家都聽到了?修理還沒敗呢。城池已經著了火,三道城和二道城也都已失守,還有什麼地方可讓我們再丟一次臉?」

「夫人!」

「你想說什麼,我聽著。你說吧,還有什麼辦法,我聽著!」

「大御所絕不會為難夫人和大人……」

「他不會殺我們,是嗎?哼,你是說他雖要滅了豐臣氏,但對我們母子卻並無敵意?」

「請大人平靜些。我所說的辦法,是指少夫人……」

「哼!阿千乃是我兒媳,我怎可棄之不顧?我要帶著她同赴黃泉。」

「不!首先要把少夫人送往岡……的將軍帳下,讓少夫人為大人和夫人乞命。」

秀賴驚訝地看了一眼千姬。千姬此時坐在淀夫人和刑部卿局之間,顯得格外瘦小,臉上亦無任何錶情,兩眼無神。在其身後盤腿而坐的奧原信十郎,其表情和這緊張的氣氛大是不同,讓人覺出一絲悠然。

秀賴突然明白了自己的悲哀:已經敗了。而且,現在的豐臣氏、母親、妻子和自己,都站在了生死關頭,不得不作最後的打算……淚模糊了雙眼,他開始顫抖。

「你還嘴硬!」淀夫人的聲音像刀一樣刺進秀賴的胸膛,「你要是這般堅持……好!那就讓大人來決斷吧。秀賴,你聽到了吧,修理說要讓阿千去為我們乞命。你是不顧臉面,去向大御所和秀忠請求憐憫,還是與這座天下公修建的大坂城共存亡?」

秀賴緩緩閉上了眼。是啊,必須作出決斷了,這已不再是別人的事,是我豐臣秀賴……他正想到這裡,猛聽得治長又激烈駁道:「大人!大人您明白郡良列和渡邊內藏助等人的心思嗎?他們之所以未戰死沙場,而選擇回到城中,便是因為深信大人還活著。正因為主君還活著,便不能讓旗幟和馬印落入敵軍之手,或被踐踏於敵軍馬蹄之下。他們乃是抱著這種心思才回得城中,在千疊殿自行了斷,以表明戰敗之歉意。」

「他們是為了我?」

「是,您還要無視他們一片忠心嗎?」秀賴還未來得及琢磨這個問題。

「報!」一個渾身血污的年輕之人撲倒在秀賴面前,大聲道,「敵軍已經闖入二道城,堀田正高、真野賴包、成田兵藏因火勢兇猛,無法退入本城,已在三道城與二道城之間的石壁前,切腹自殺了。」

「這麼說,這麼說……已經無法登上天守閣了?」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