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
好希望,那只是場夢。
好希望,能當它是夢。
只不過,那並不是夢。
夜晚,已經消失蹤影。
廣大的玲瓏館宅院,滿是早晨的氣息。
又是一個安寧的早晨。
柔和陽光所帶來,和平常無異的早晨。
空氣仍有些寒意。嚴冬的刺骨低溫已經和緩不少,讓人感到下個季節的腳步正在逼近。撫過皮膚的冷氣中,隱約有一絲絲溫暖。
少女吐著白氣,到處走動。
出了寢室,穿過走廊,看看幾個客廳、幾個客房、幾個書房、父親的房間、母親的房間、寬敞的餐廳、廚房,甚至父親和祖父的魔術工坊。
整棟房子見不到一個人影。
魔法師和他的人造人,全都消失了。
房子里,就只有少女一個人。
──說得更明白點,只有玲瓏館美沙夜一個活人。
沒錯,她還活著。
美沙夜並未喪命。
她仍記得昨晚,口口聲聲胡言亂語的父親所揮起,並刺進她小小胸口的那把匕首,想忘也不可能忘得得了。所以,當她一從迷濛中睜眼清醒,就立刻查看自己的胸口。
但是,「什麼異狀也沒有」。
應該深深破膛而入的利刃,與因此而生的傷口都不見了。
只有睡衣上的破洞,表示昨晚發生的事與現在的關聯性。
美沙夜就這麼穿著睡衣走了又走,幾乎小跑步地在屋裡到處巡視。最後,她從正門出來往後繞沒多久,就在中庭的位置見到了「那個」──保持吼叫的表情,血從布滿全身的粗大血管流乾,僵硬不動的──父親。
父親跪在鋪石上,沒有倒下,而是仰向天空。
父親的時間,已經停止。
父親的體溫,已然消失。
一道乾涸的血淚,從翻白的眼球划過臉龐。
「父親大人?」
美沙夜輕聲叫喚,伸出右手。
觸摸他的臉頰。
好冷。
冷得嚇人。
即使不以魔術強化雙眼,也能輕易看出。
父親,已經死了。
這是美沙夜第二次接觸死去的親人。第一次是祖父,但他就像睡著了似的表情祥和,和父親完全不同。
一臉痛苦吶喊的神情。
一身至極絕望的姿勢。
和祖父都不一樣。
死亡,不是應該更──
沒錯。或許美沙夜到這一刻之前都還下意識地以為,那將使生物全身充滿莊嚴肅穆的氣息,甚至令人在如此寒天中感到溫暖的圍繞。即使在修習降靈術、黑魔術時,見過了眾多生物的死亡,但那從來無法撼動她面對祖父遺體時的感覺。
但是,在這瞬間。
注視、接觸父親的屍骸。
美沙夜才真正認識到什麼是痛苦的死亡,絕望的死亡。
他滿映恐懼而靜止的眼球是多麼混濁。
──儘管如此,玲瓏館美沙夜一滴眼淚也沒流。
她一定還有其他選擇。
哭得像個無助的孩子,叫得像個悲傷的少女;接收父親的痛苦、絕望與恐懼,啜泣嗚咽地求救──在這時候,她還有這最後的選擇。
然而,美沙夜沒有哭。
不對。
不對。
是流不了淚。
她不知道,心裡究竟傷不傷悲。
甚至不知情緒有無波動。
那是君臨古代世界之王都認同的王者資質所致?
抑或是生為統治者而非忍受者的緣故?
美沙夜對於如此宣告她失去幸福人生的現實,精神沒有半點動搖。說不定,這一刻才是她真正欠缺的最後一片拼圖。一身統治者才氣,足以十二分地支配凡人與弱者的幼小女王,在這時仍能保持令人戰慄的「冷靜」。
她不抖、不哭也不叫,只是注視著現實。
看著那彷佛將某種低級興趣具體化,成為一座雕像的父親,和他臉上的血淚乾痕,美沙夜默默地明白一件事。
昨晚的事「不是一場夢」。
滿額是血,兩眼也溢出同樣顏色,不停吼叫的父親。
那是現實,不是夢。
這也表示,自己的身體──
「真是太可惜了。
他不僅無法成就大願,就連達成個人的小小願望也沒機會了。」
是認識的聲音。
鎮靜得可怕的語氣,反而顯得「怪異」。
美沙夜慢慢回過頭。
見到的,是高瘦的魔法師。
彷佛抹上露水的烏亮長發。
與父親天差地遠,過分平淡的表情。
為什麼?
首先湧現的不是訝異,而是疑問。
無論實際上發生了什麼事,父親的血總歸是已經乾涸。主人都死了這麼長的時間,他為什麼還能維持形體?
一旦主人提供的魔力斷絕,使役者就無法保持現界狀態。
父親死了。
他卻活著。
換言之,若不是擁有某種相關特殊技能,就一定是得到了其他魔力來源。而除了攝食人類靈魂之外的手段,沒錯,就是認其他人作新主人,重定契約。
「難道你……」
背叛了──
我的父親?
「對,你猜得沒錯,我現在換了新主人。結果就是令尊喪命,而可憐的你,身上留下了致死的詛咒。」
「你騙人。」
自然地。
美沙夜吐出聲音。
「我沒有騙你。」
「馮‧霍恩海姆,你不是……」
父親的朋友嗎?
那時,你明明是那麼說。
美沙夜只能可悲地茫然注視魔法師。
此刻心情,無法言喻。
高瘦的黑髮男子,貼近不帶任何錶情的端整臉龐向她接近,窺視似的將唇湊到她的耳邊──
「聽好了,小千金,年輕的魔術師,仍然拙稚的女王啊……」
這麼說道。
就像是冰。
那聲音極為透明、寒冷。
所以,美沙夜聯想到冰。
冰魔。不具表情或感情的詭異物體。
冷得無法以火焚燒。現代世上,不會有哪個人的魔術能將這精通任何元素變換魔素的四大──不,五大尊者帕拉塞爾蘇斯燒成灰燼吧。
美沙夜心裡並不混亂,只是默默地聽他說話。
唇也沒抖。
淚也沒流。
對這樣的美沙夜,他張開了唇。
在死狀有如雕像的美沙夜之父的混濁眼球注視下,馮‧霍恩海姆‧帕拉塞爾蘇斯,指正愛徒的小缺失般繼續說話。
如清晨氣息那樣平和。
如親昵好友那般私密。
「自古以來就是如此。」
他輕輕地──
「到現代也是一樣。」
觸摸美沙夜的臉頰──
「──魔術師,不會有『真正的朋友』。」
以沙啞的聲音,淡淡耳語──
†
很久以前,有一個善良的魔術師。
他非常疼愛自己的女兒。
應該是很愛吧。
可是他不只是個父親,更是個魔術師。
所以,他無法違背體內血液要他成就大願的使命。
所以,他對女兒下了一個詛咒。
要她繼承儀式成就大願,否則就會腐朽而死的詛咒。
同時,還有一個很邪惡很邪惡的魔術師。
他的心裡,原本也充滿了愛。
也是個好人。
可是他不只是個人,更是個魔術師。
所以,他背叛他的主人,那個善良的魔術師,服侍了其他人。
所以,他不見了。
臨走之前,對魔術師的女兒說:魔術師不會有真正的朋友。
女兒,就這麼變成孤兒。
還被下了致命的詛咒。
誰也沒辦法幫她。
因為她也是魔術師。
總有一天,會出現打倒一切可怕事物的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