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Best Friend ACT-6

夢──

好希望,那只是場夢。

好希望,能當它是夢。

只不過,那並不是夢。

夜晚,已經消失蹤影。

廣大的玲瓏館宅院,滿是早晨的氣息。

又是一個安寧的早晨。

柔和陽光所帶來,和平常無異的早晨。

空氣仍有些寒意。嚴冬的刺骨低溫已經和緩不少,讓人感到下個季節的腳步正在逼近。撫過皮膚的冷氣中,隱約有一絲絲溫暖。

少女吐著白氣,到處走動。

出了寢室,穿過走廊,看看幾個客廳、幾個客房、幾個書房、父親的房間、母親的房間、寬敞的餐廳、廚房,甚至父親和祖父的魔術工坊。

整棟房子見不到一個人影。

魔法師和他的人造人,全都消失了。

房子里,就只有少女一個人。

──說得更明白點,只有玲瓏館美沙夜一個活人。

沒錯,她還活著。

美沙夜並未喪命。

她仍記得昨晚,口口聲聲胡言亂語的父親所揮起,並刺進她小小胸口的那把匕首,想忘也不可能忘得得了。所以,當她一從迷濛中睜眼清醒,就立刻查看自己的胸口。

但是,「什麼異狀也沒有」。

應該深深破膛而入的利刃,與因此而生的傷口都不見了。

只有睡衣上的破洞,表示昨晚發生的事與現在的關聯性。

美沙夜就這麼穿著睡衣走了又走,幾乎小跑步地在屋裡到處巡視。最後,她從正門出來往後繞沒多久,就在中庭的位置見到了「那個」──保持吼叫的表情,血從布滿全身的粗大血管流乾,僵硬不動的──父親。

父親跪在鋪石上,沒有倒下,而是仰向天空。

父親的時間,已經停止。

父親的體溫,已然消失。

一道乾涸的血淚,從翻白的眼球划過臉龐。

「父親大人?」

美沙夜輕聲叫喚,伸出右手。

觸摸他的臉頰。

好冷。

冷得嚇人。

即使不以魔術強化雙眼,也能輕易看出。

父親,已經死了。

這是美沙夜第二次接觸死去的親人。第一次是祖父,但他就像睡著了似的表情祥和,和父親完全不同。

一臉痛苦吶喊的神情。

一身至極絕望的姿勢。

和祖父都不一樣。

死亡,不是應該更──

沒錯。或許美沙夜到這一刻之前都還下意識地以為,那將使生物全身充滿莊嚴肅穆的氣息,甚至令人在如此寒天中感到溫暖的圍繞。即使在修習降靈術、黑魔術時,見過了眾多生物的死亡,但那從來無法撼動她面對祖父遺體時的感覺。

但是,在這瞬間。

注視、接觸父親的屍骸。

美沙夜才真正認識到什麼是痛苦的死亡,絕望的死亡。

他滿映恐懼而靜止的眼球是多麼混濁。

──儘管如此,玲瓏館美沙夜一滴眼淚也沒流。

她一定還有其他選擇。

哭得像個無助的孩子,叫得像個悲傷的少女;接收父親的痛苦、絕望與恐懼,啜泣嗚咽地求救──在這時候,她還有這最後的選擇。

然而,美沙夜沒有哭。

不對。

不對。

是流不了淚。

她不知道,心裡究竟傷不傷悲。

甚至不知情緒有無波動。

那是君臨古代世界之王都認同的王者資質所致?

抑或是生為統治者而非忍受者的緣故?

美沙夜對於如此宣告她失去幸福人生的現實,精神沒有半點動搖。說不定,這一刻才是她真正欠缺的最後一片拼圖。一身統治者才氣,足以十二分地支配凡人與弱者的幼小女王,在這時仍能保持令人戰慄的「冷靜」。

她不抖、不哭也不叫,只是注視著現實。

看著那彷佛將某種低級興趣具體化,成為一座雕像的父親,和他臉上的血淚乾痕,美沙夜默默地明白一件事。

昨晚的事「不是一場夢」。

滿額是血,兩眼也溢出同樣顏色,不停吼叫的父親。

那是現實,不是夢。

這也表示,自己的身體──

「真是太可惜了。

他不僅無法成就大願,就連達成個人的小小願望也沒機會了。」

是認識的聲音。

鎮靜得可怕的語氣,反而顯得「怪異」。

美沙夜慢慢回過頭。

見到的,是高瘦的魔法師。

彷佛抹上露水的烏亮長發。

與父親天差地遠,過分平淡的表情。

為什麼?

首先湧現的不是訝異,而是疑問。

無論實際上發生了什麼事,父親的血總歸是已經乾涸。主人都死了這麼長的時間,他為什麼還能維持形體?

一旦主人提供的魔力斷絕,使役者就無法保持現界狀態。

父親死了。

他卻活著。

換言之,若不是擁有某種相關特殊技能,就一定是得到了其他魔力來源。而除了攝食人類靈魂之外的手段,沒錯,就是認其他人作新主人,重定契約。

「難道你……」

背叛了──

我的父親?

「對,你猜得沒錯,我現在換了新主人。結果就是令尊喪命,而可憐的你,身上留下了致死的詛咒。」

「你騙人。」

自然地。

美沙夜吐出聲音。

「我沒有騙你。」

「馮‧霍恩海姆,你不是……」

父親的朋友嗎?

那時,你明明是那麼說。

美沙夜只能可悲地茫然注視魔法師。

此刻心情,無法言喻。

高瘦的黑髮男子,貼近不帶任何錶情的端整臉龐向她接近,窺視似的將唇湊到她的耳邊──

「聽好了,小千金,年輕的魔術師,仍然拙稚的女王啊……」

這麼說道。

就像是冰。

那聲音極為透明、寒冷。

所以,美沙夜聯想到冰。

冰魔。不具表情或感情的詭異物體。

冷得無法以火焚燒。現代世上,不會有哪個人的魔術能將這精通任何元素變換魔素的四大──不,五大尊者帕拉塞爾蘇斯燒成灰燼吧。

美沙夜心裡並不混亂,只是默默地聽他說話。

唇也沒抖。

淚也沒流。

對這樣的美沙夜,他張開了唇。

在死狀有如雕像的美沙夜之父的混濁眼球注視下,馮‧霍恩海姆‧帕拉塞爾蘇斯,指正愛徒的小缺失般繼續說話。

如清晨氣息那樣平和。

如親昵好友那般私密。

「自古以來就是如此。」

他輕輕地──

「到現代也是一樣。」

觸摸美沙夜的臉頰──

「──魔術師,不會有『真正的朋友』。」

以沙啞的聲音,淡淡耳語──

很久以前,有一個善良的魔術師。

他非常疼愛自己的女兒。

應該是很愛吧。

可是他不只是個父親,更是個魔術師。

所以,他無法違背體內血液要他成就大願的使命。

所以,他對女兒下了一個詛咒。

要她繼承儀式成就大願,否則就會腐朽而死的詛咒。

同時,還有一個很邪惡很邪惡的魔術師。

他的心裡,原本也充滿了愛。

也是個好人。

可是他不只是個人,更是個魔術師。

所以,他背叛他的主人,那個善良的魔術師,服侍了其他人。

所以,他不見了。

臨走之前,對魔術師的女兒說:魔術師不會有真正的朋友。

女兒,就這麼變成孤兒。

還被下了致命的詛咒。

誰也沒辦法幫她。

因為她也是魔術師。

總有一天,會出現打倒一切可怕事物的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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