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肆 大文字納涼船之戰

傳聞過去有一種戰爭叫天狗大戰。

這個故事,我是在百萬遍知恩寺[譯者註:京都市左京區的知恩寺,通稱「百萬遍知恩寺」。「百萬遍」意為念佛百萬遍,為知恩寺寺內的佛事。知恩寺附近亦有以「百萬遍」命名的地域。]的院內聽大長老講的。沒錯,就是那位被人戲稱「黃泉的催命符總是出岔子寄不到他手上」的大長老。

那位老狸貓,老得就像阿彌陀堂後面的一團蓬鬆塵絮,卻仍懷抱著一顆熊熊燃燒的啟蒙之心。不小心迷路走進院內的可憐小毛球,要麼被他抓去逼著朗讀《毛子》,要麼聽他絮叨淵博的狸史。他自己覺得是在為狸貓界做貢獻,但對我們這些小毛球來說,簡直就是天上掉下來的大麻煩。

當他提到「那場戰爭——」,他指的既不是太平洋戰爭,也不是應仁之亂[譯者註:室町末期應仁元年至文明九年(1467——1477年),以京都為中心發生的幕府內部的大混戰。],而是天狗大戰。

我已經不記得他在藍天白雲下的室外課上給我們講的具體內容,只記得他的歷史觀太偏向於狸貓,說得好像日本的歷史是僅靠狸貓毛茸茸的屁股推進的一樣。當時還是個小毛球的我都覺得他在胡說八道。那時我已經知道,在這世界上,人類、天狗、狸貓,三足鼎立,轉動這城市的巨大車輪。

老狸貓曾說:「狸貓打架時天狗插手,不合規矩。」「天狗打架時狸貓插手,也不合規矩。」

我聽了這話特別不爽,正好父親在那時候製造了「偽如意岳事件」。為守護紅玉老師的名譽,父親公然反抗鞍馬天狗,我為他感到驕傲。跟天狗打架又如何?就連堂堂如意岳藥師坊——我那位德高望重的恩師,不也提著上等點心到糾之森來犒勞父親嘛。我因此自鳴得意,甚是囂張,讓可憐的老狸貓大傷腦筋。不管怎麼說,那時我就是個出類拔萃的傻瓜,連六角堂的臍石大人都敢用松葉去熏,可謂是我傻瓜血脈涌動的全盛時期,大長老又能奈我何。

自那之後已經過去很多年。

父親和阿彌陀堂的大長老,都早已移居黃泉。

每逢「五山送火」[譯者註:每年8月16日在京都周圍的群山半山腰,以篝火排出大型文字、圖形。為盂蘭盆節的「送火」活動(為了送走祖先的靈魂焚燒篝火)。]臨近,我總會追憶過去的種種。

媽媽說要去狸谷不動院拜訪外祖母,我就跟著一起去了。

乘坐睿山電車在一乘寺站下車,沿著曼殊院道向東走。盛夏的艷陽將整條街道烤得灼熱,從糾之森帶出來的濕手巾已經變得像條幹海帶。

越過白川路,過了相傳是大劍豪宮本武藏與吉岡一門決鬥之地的一乘寺垂枝松,都還沒到外祖母閉關的森林。必須要穿過有安靜民宅和廣闊旱田的小鎮,踏進杉樹林,走到像山谷一樣昏暗的長長參道的盡頭,才能抵達狸谷不動院。

母親一如往常是一身寶冢風俊美青年的打扮,看起來倒是涼快,結果反倒比我先開口叫苦:「真是熱死了!快點來場雨吧。」

「只下雨倒還好,萬一打起雷來怎麼辦?」

「那媽媽肯定就被打回原形了唄,那是當然的啰。」

「那樣的話,我就只好抱著你打道回府了……」

「我可不願意,光想想就覺得熱。」

我已經很久沒有跟狸谷不動院的外祖母見面了。

與知恩寺阿彌陀堂後面塵絮般的大長老一樣,外祖母也是幾經風霜,早就把與生俱來的狸貓枷鎖扔了,她現在是這世上最美的純白毛球。在狸谷不動院的森林裡輕輕打滾,追求身體柔軟的極限,這是外祖母的長壽秘訣。再加上狸谷不動院的狸貓本來就掌握祖傳的健康法和中醫方面的知識,於是有大量的信徒推崇外祖母為「教祖」。

「你外婆應該能找到治好矢二郎的葯。」

「二哥自己說是自律神經出了問題。」

「複雜的東西媽媽不太懂,總之只要膽好一切都好吧?要恢複變身能力先恢複膽功能,變得有膽量才行。」

「不過二哥會乖乖吃藥嗎?你別看他平常那樣,其實可頑固了。」

井底的二哥,不太喜歡外祖母。

作為狸貓界首屈一指的長壽專家,外祖母長年累月不間斷地將世間萬物分成「對長壽有用」和「對長壽沒用」兩類。從某種意義上說,這也是一種冷靜而透徹的分類法,她的這個列表清單每天都在更新。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們兄弟——她的親外孫也成了列表上的對象。為了將有限的生命集中分配,外祖母把她對外孫的愛也進行了整理。對外祖母來說,長兄矢一郎才是自己的外孫,不再把我們其他幾兄弟放在眼裡。最可憐的是二哥,明明剛開始備受疼愛,結果不得已逐漸淡出外祖母的視野。因為被愛過,所以這種悲傷才更絕望。相比之下,從一開始就沒有期待過這份愛的我和矢四郎要輕鬆得多。

終於,母親和我走到了參道入口。

長滿苔蘚的石碑上刻著「狸谷山不動院」幾個字。石碑周圍圍了一圈信樂燒陶狸,像貼在岸壁上的貝殼一樣。這些久經日晒雨淋早已褪色的狸貓,看起來依然健朗地沖著天空哈哈大笑。

前面就是貫穿杉樹林的二百五十級台階。如今,據說每天早上外祖母會率領信徒們在這裡爬上爬下鍛煉身體,那陣容堪比一條毛茸茸的絨毯。曾幾何時,這條石階是號稱「石階上的桃仙」的母親,迎擊率領「野槌蛇探險隊」的父親的傳說之地。

「你看這石階,已經有點磨損了吧。那是因為媽媽以前每天都在這兒跳上跳下。」

「媽,你就別信口開河了。」

「哪裡信口開河?我在這石階上上下下幾千回,它肯定會有磨損,更何況當年還玩得還那麼瘋。總一郎他們也爬上來過哦,叫什麼野獸探險隊……」

「不是野獸,是野槌蛇探險隊吧。」

「對對,野槌蛇。追著小胖蛇到處跑到底有什麼樂趣?」

「結果爸爸為了追野槌蛇最後追到了媽媽,對吧?」

「別把媽媽跟野槌蛇相提並論。首先,你媽媽看起來要比野槌蛇美味多了。」

母親不滿地說完,然後嘆了口氣抬頭望著石階。

「以前有這麼長嗎?這台階是不是直接通往天國啊。」

好不容易爬上台階進入殿外廣場,左手邊聳立著一塊像懸空的清水寺舞台一樣的平台,那上面就是狸谷不動院的正殿,四周綠樹環抱。

此時正值炎熱的八月正午,來這裡參拜的香客不多,寺院內只聞蟬鳴聲不見人影。

母親走近廣場右邊的一個小神社。

那神社周圍也被許多陶狸包圍,有長滿苔蘚的、缺胳膊少腿的,也有新搬來的,還硬塞進了些根本不像狸貓的東西。母親躬下身,一邊輕聲呼喚著「有人在嗎」一邊繞向神社後面。神社後面緊貼著森林的樹叢,潮濕昏暗。忽然神社的地板下傳來「哎呀哎呀」的聲音。湊近一看,一個小小的大黑天佛像正揮動著槌子大笑。[譯者註:大黑天,七福神之一。姿態為右手持小槌,左肩背大袋,站立於裝米的草袋上。作為福德財神而受到民間供奉。其餘六神分別是惠比壽、毗沙門天、壽老人、福祿壽、弁天、布袋和尚。]

「我還以為是誰呢,這不是桃仙嗎?」

說話的是我舅舅桃一郎,現在負責照顧已經成為一大宗教團體教祖的外祖母底下的信徒們。為祈求長壽健康來拜訪的狸貓絡繹不絕,如果不靠舅舅進行管理,局面很快就會無法收拾。舅舅看到我很高興,「好久沒看到矢三郎了啊。」

「大哥好久不見,我有事來求媽。」

「是嗎,那跟我來吧。」

大黑天轉眼間變成狸貓的樣子,開始在寺院內跑起來,我和母親緊隨其後。他爬上正殿側面的台階,鑽過紅色的鳥居,跑進通往瓜生山的徒步山道。舅舅爬了少許山道就鑽進昏暗的杉樹林深處。為了不讓外祖母受驚,我和母親也變回狸貓的樣子。

我們很快就來到狸貓們聚集的大杉樹下。

樹枝上掛著寫有「穀神不死」四個大字的紅燈籠,下面有幾十隻毛球在玩「擠饅頭」遊戲[譯者註:多數人參與的推擠遊戲。多在秋冬季節,擠成一團來取暖。]。有戴著珠子大如蘋果的念珠轉著玩的狸貓,也有將疊好的大般若經當手風琴一樣翻動來扇風的狸貓。我偉大的外祖母,純白的茸毛被大般若經扇出的微風輕輕吹拂,她在軟綿綿的硃紅色坐墊上團成一團。夏橙般大小的毛團連眼睛鼻子都不知道在哪兒,也無法判斷她到底是睡著還是醒著。

我們穿過信徒,走到外祖母面前。

「媽媽,是我,桃仙。」母親小聲說。

茸毛白如年糕的毛球輕顫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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