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叄 幻術師天滿屋

不知道從哪個朝代開始,生活在萬葉之地[譯者註:古代關卡,位於滋賀縣大津市西面的逢坂山。]的狸貓們,習得一門靈活運用體毛變身成人的絕技。之後經過數百年的歲月,狸貓們窮盡變身術之精髓。他們做好萬全準備一腳踏進人類的歷史,世人稱這段歷史為「源平合戰」。——這是狸貓界的古書《毛子》上記載的一段內容。

但是到了後世,繼承祖輩絕技的狸貓們並沒有精進技藝,只是終日盤腿而坐無所事事。正如「小狸閑居為不善」闡述的那樣,越來越多窮極無聊的狸貓,開始沉溺於利用變身術來惡作劇。窮盡變身術之精髓的先驅精神早已蕩然無存,天地間偉大的狸貓精神徹底荒廢。很快,青出於藍的流浪幻術師憑藉他們高超的變身術讓狸貓顏面盡失,很多狸貓失足落入沸騰的鐵鍋中。

經歷明治維新後,面對在文明開化中大展拳腳的人類,狸貓們狼狽到至多變輛「偽火車」四處跑跑的地步。最後還在「搭『文明』便車,以和為貴」的民意下,規誡濫用變身術的狸眾。不久,已鮮少有狸貓再用「把馬糞變成牡丹餅[譯者註:將蒸熟的糯米和粳米輕搗成圓形,裹上豆餡、黃豆粉等製成的年糕團。]給人吃」或是「用毛球變紙幣坑人」這種乏善可陳的技術來宣洩自己對資本主義的不滿。

最卑鄙齷齪、危險可怕的其實還是人類。在這急功近利、雁過拔毛的世道中,人類鉤心鬥角、不分晝夜地磨鍊本領,已然悟出「爾虞我詐,世道不過如此」的道理。沒有比他們更危險的生物了。在天狗們於傲慢之山的陡坡上唾棄世間萬物,狸貓們還在傻瓜平原打滾嬉戲的時候,默默鑽研卑鄙技術的人類已經強大到不容小覷。

我們很快迎來了人類迷惑狸貓的時代。

於是,怪人「天滿屋」登場了。

七月中旬的某一天,我在寺町路的古董店裡看店。

店主清水忠二郎留下一句「我去針灸」就出門了,然後就像融化在烈日下一樣一直杳無音信。充滿狸貓趣味的古董店裡訪客很少,能陪我說話的也只有賬台上放著的不倒翁。我眺望著窗外往來的行人,百無聊賴地打著哈欠。

「不倒翁啊不倒翁,我這也是為了媽媽,畢竟看寶冢很花錢的。」

讀者諸賢,這裡,我來講講狸貓的經濟學。

我們狸貓從不擔心衣食住行,這點自不用說。你看我們這一身濃密厚實的皮毛,身子一卷就能在糾之森的被窩裡睡個好覺。而且我們是雜食動物,什麼都吃。會涉及金錢問題的,僅限於「牛肉蓋澆飯」「偽電氣白蘭」「寶冢觀劇」等試圖滿足資本主義慾望的東西。

大哥矢一郎在狸貓界擔任各種職務,可以說他的收入是我們家的主要經濟來源,但是他熱衷於政治謀略,搞那些接待啊,聚會啊,送禮之類的,賺來的錢財很快就散盡了。母親倒是偶爾會賺大錢,靠著運氣和膽量一攫千金。但是我們的母親大人啊,她的無計畫性讓人瞠目結舌,反正也是個靠不住的人。二哥已經是井底之蛙了,誰指望他誰才是傻瓜。

這樣算下來,下鴨家有穩定收入的,就只有在偽電氣白蘭工廠見習的矢四郎,和在古董店打工的我了。

「錢要一分分地存起來——啦——啦——啦——」

哼著帶點哀愁曲調的歌曲,我試著將不同大小的信樂燒[譯者註:日本滋賀縣甲賀郡信樂地區燒制的陶瓷器。]陶狸擺出各種前衛的陣型,打發無聊。這時候,結束了偽電氣白蘭工廠工作的矢四郎過來玩。弟弟化作少年的樣子,背著蛙嘴式背囊,裡面肯定又塞滿了各種複雜學問的書,他這樣像二宮尊德一樣勤奮的狸貓簡直是史無前例。

「今天來得很早嘛。」我說。

「海星姐說今天沒什麼事,我可以先走。哥,你的工作什麼時候結束?」

「這要看忠二郎了,他就像打出去的子彈一樣,出門後就不知道飛哪兒去了。」

「那我也在這兒陪你等。」

矢四郎背著背囊坐在椅子上,然後問了句奇怪的話:「哥,狸貓也能成為英國紳士嗎?」

「怎麼可能。」

「金閣和銀閣啊,最近經常去二代目住的飯店玩。說是要向二代目學習,成為英國紳士。真的能行嗎?」

「別理他們,矢四郎。小心傻瓜會傳染。」

我剛說完,弟弟的背囊里突然傳出憤怒的聲音,「別把我的哥哥們當傻瓜!」響徹整個寂靜的古董店。弟弟受到驚嚇,尾巴又冒了出來,他想要查看背後的背囊,像狗追著自己尾巴一樣打轉。我為了讓弟弟冷靜下來,伸手去拉背囊,但從背囊中傳出含糊不清的聲音:「住手!別碰我,你這蠢貨。」

「原來是海星啊,你躲在裡面幹什麼?」

夷川海星是偽電氣白蘭工廠的幺女,曾是我的未婚妻。

這位毛茸茸的未婚妻啊,不知道在害羞什麼,就是不讓我看到她的真面目。海星不僅性格古怪乖僻,而且說話尖酸刻薄。我們明明早就解除婚約了,但她仍經常在我身邊神出鬼沒,對我破口大罵,卻堅決不肯現身,這就更讓我火大。我試圖把前未婚妻從背囊中揪出來,但她不斷罵著「色鬼」「廢物毛球」「去死吧」,最後忍不住坦承「我要吐了」。

「海星姐姐,你在裡面不熱嗎?」弟弟問。

「我帶著冷卻冰袋,裡面涼颼颼的可舒服了。」

「難怪我背後那麼涼快!」弟弟感嘆道。

我倒了杯冰麥茶,將忠二郎私藏的點心拿出來。

這段時間海星太忙了,好像積累了不少壓力。要牢牢牽住金閣銀閣這對傻瓜的韁繩,省得他們闖禍;還要全權指揮偽電氣白蘭工廠的上上下下,覺得累情有可原。不過因此被遷怒的我也著實可憐。

我苦口婆心地警告海星,讓她阻止金閣銀閣纏著二代目。結果海星帶著厭煩的口吻回答我:「為什麼那種事也要我管?如果二代目覺得他們煩,儘管收拾他們就好了。」

「哪有人勞煩二代目處理這等瑣事的?」

「反正二代目也很閑,不是嗎?」

「喂喂,他再怎麼說也是大天狗的兒子啊。」

「哦,那他為什麼一直把自己關在旅館裡?南座的決鬥也令人大失所望,根本不知道他想幹什麼。」

「……誰能猜透天狗腦子裡是怎麼想的,他應該有什麼更深層的考慮吧。」

自從五月的南座大屋頂決鬥虎頭蛇尾地結束後,紅玉老師回到出町商店街,重回以往閉塞的生活;二代目則繼續在大倉飯店的豪華貴賓房裡悠閑度日。

我在二代目的身邊出沒,無償幫忙,回到紅玉老師身邊又照顧他的起居,斡旋於對立的父子之間,作為雙面間諜暗中活躍著。大天狗和小天狗都生怕對方會來取自己的首級,整天神經質地盯著對方,絲毫沒有要給這場戰爭畫上休止符的意思。

「我還以為會引發天狗大戰呢。」海星唯恐天下不亂地說,「你不是也很期待嗎?」

「結果怎樣還不知道呢,等弁天大人回來再看吧。」

「真受不了,身為一隻毛球你太不知天高地厚了。別在那邊想著狂妄天狗要回來了,就『嘿嘿嘿』傻笑!」

脾氣溫和如我聽到這話也頓時火冒三丈,我抓住背囊邊搖邊吼:「你稍微留點口德行不行啊,狗嘴裡吐不出象牙!」海星大叫:「住手!別搖了,我要吐了!」

這時候,嘴裡塞滿點心、臉頰撐得鼓鼓的矢四郎,語不驚人死不休地說了句:「哥哥和海星姐什麼時候結婚?」

我被驚得啞口無言,海星也陷入可怕的沉默。

「你說什麼鬼話?我們怎麼可能結婚?」

「……可是,矢一郎哥哥和玉瀾姐馬上就會結婚吧?」

的確,這是眾望所歸的事。

自南禪寺將棋大會以來,大哥與玉瀾你來我往,圍繞著將棋盤和睦相處。但接下來該如何發展,兩人似乎都毫無頭緒。雖然兩家的狸貓傾全力撮合他們倆,但是大哥和玉瀾的心思全在棋盤上。隔著棋盤乾瞪眼,關鍵的戀情毫無任何進展。

「矢一郎哥哥和玉瀾姐會結婚。」矢四郎斷言,「那樣的話,我想三哥和海星姐也會結婚吧?」

「為什麼會這麼想?哪有那麼容易就湊成對的?」

我這麼一說,海星隨聲附和:「就是就是。」

弟弟茫然地問:「為什麼不結婚?你們的感情明明那麼好。」

「誰和她感情好了!」我說。

「誰和他感情好了!」海星也這麼說。

「而且退一萬步說,就算感情好,我們的婚約也早就解除了。」我說。

「對對,那種約定,早就解除了。」海星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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