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Chapter 02 母親與雷神

我族的血脈遠從平安時代一路延續至今,這事毋庸置疑。雖說是狸貓,我們可不是自己從樟樹洞里蹦出來的軟毛球,既然我有父親,我父親自然也有父親。

就舉我所屬的下鴨一族和其分支夷川一族為例,我們的狸貓祖宗,早在桓武天皇遷都平安城時就跟著一起從奈良平群遷往四神齊備(註:四神指的是東青龍、西白虎、南朱雀、北玄武。)的新天地。其實說穿了,他們不過是一群被人類飯菜羹湯的香味引誘、捨棄萬葉之地的烏合之狸,沒人拜託便擅自增產報國,根本稱不上什麼「祖宗」。

從平安時代一路分枝散葉的血脈,緊緊束縛著我族。就連我這種「痞子狸」都無法輕易捨棄血緣這玩意兒,正因有這層血緣關係,族人間一點小小爭執也得斤斤計較,有時甚至還落得以血洗血。

「血濃於水」這句話,實在令我不勝負荷。

我父親名震京都,深受狸貓一族景仰,長久以來一直以他的威嚴掌管狸貓社會。然而遺憾的是,他已在數年前駕鶴西歸。

我偉大的父親留下了連同我在內的四個兒子。但很遺憾,父親死時我們尚還年幼,個個不成材,沒人能繼承先父衣缽,因此步上了成千上萬擁有偉大父親的孩子的悲劇後塵。

父親亡故後,我們日漸長成。大哥生性古板,一遇上緊要關頭便優柔寡斷;二哥內向自閉,不理世事;我則像高杉晉作(註:日本武士,在幕末時主張尊王倒幕,表現活躍。曾說過一句名言:「我要讓這個無趣的世界變有趣。」),凡事只講求有趣;么弟的變身術糟糕透頂,程度之差被評為「前所未見」。這些事傳開後,世人一致認定:「這些孩子沒人能繼承下鴨總一郎的血脈,令人遺憾。」

聽聞此事,大哥忿恨不已,跑到岡崎公園四處拆除纏在松樹上的草席泄憤。他緊握右拳,喊道:「我一定要超越老爸!」二哥則說:「別人怎麼說,我都無所謂。」逕自在井底吐著氣泡;我頂著圓滾滾的肚腩,專心品嘗珍藏的美味蛋糕,么弟雖縮成一團嘴裡念著:「媽,對不起。」但同樣將蛋糕往嘴裡塞。

不過,母親絲毫不以為意。

理由很簡單。

因為我母親絲毫不相信自己的兒子是狸貓一族出了名的窩囊廢。她深信總有一天,她的孩子都會成為足以繼承亡父衣缽的偉大狸貓。正是這種勇敢踏入不合理領域、無憑無據的信念,讓她成功扮演母親角色,也讓我們得以做自己。

我父親很偉大,但我母親更偉大。

進入八月後連日艷陽高照,街上悶熱不已。

不過我們一家居住的下鴨神社糾之森,還是同樣涼爽宜人。我和么弟每天坐在流經糾之森的小河邊泡腳,喝著以清水燒陶碗盛裝的彈珠汽水,不然就是送便當和紅玉波特酒到恩師紅玉老師家。有時我也會做做白日夢,想像自己坐在岡崎圖書館的大書桌前,埋首於書籍,學習先賢的至理名言。

不過這樣的日子沒過多久,母親便發火訓人:「成天干這些事,人都變傻了!」於是我決定陪母親去撞球。因為母親發火的時候,大都是她覺得寂寞的時候。

加茂大橋西側的咖啡廳樓上有家撞球場,一對男女在此現身。由於兩人氣質與眾不同,在這一帶無人不曉。男子身穿黑西裝,打著深紅領帶,頭髮梳理得服貼整齊,是個膚色白皙的美男子;女子一身白凈勝雪,模樣惹人憐愛,讓人聯想到身處深閨的富家千金。兩人彷彿在演出寶冢歌舞劇一般,舉止誇張造作。

描述得好像在談論別人,其實那位大家閨秀就是我,而另一位舉世罕見的摩登帥哥,則是我母親。

絢爛華麗的寶冢歌舞劇!

我母親從小熱愛寶冢歌舞劇,即便到了今日,她只要有空便會搭阪急電車到聖地巡禮。不管是人類還是狸貓,一旦染上「寶冢病毒」,幾乎可說無藥可救,就算以最先進的現代醫療救治,也不可能完全根治?

因此打從開始我便死心斷念,從沒想過要剝奪母親這項嗜好。自從父親亡故,她的寶冢病日益嚴重,每到日暮時分,她便變身成衣著光鮮的寶冢風美男子,離開幽暗的糾之森,上街遊盪。由於母親總是變身成美男子,我們兄弟與她同行時大都會變身成可愛的少女。由於模樣過於招搖,我們還曾在寺町通被京都電視台的人叫住,母親得意洋洋地接受採訪,我則是嚇出一身冷汗。

就我所知,母親應該沒玩過撞球,但沒多久她便開始熱中此道,還因此結識了不少大學生和中年大叔。經過同好指導球技,如今她已打得一手好球。「優雅的撞球最適合美男子。」一切都是母親的刻板印象使然。

「黑衣王子」,就是母親走跳人界和狸貓一族的稱號。

這名號似乎是她自己取的。

我變身成可愛少女,從撞球場的窗邊俯看黃昏時分的鴨川。橫跨河上的加茂大橋,巴士和車輛閃著車燈穿梭其上。天上覆滿雲層,東山的天空如同滲進墨汁般昏暗漆黑。

母親從剛才起便全神貫注於球賽中,不論她身子彎得再低,發形也不見一絲凌亂。我對撞球沒半點興趣,在一旁心不在焉地望著專註於滾動小球的母親。

「你又和弁天小姐見面了嗎?」母親揮動著球杆說。「又干這種危險的事!」

「不會有事的,媽。」

「那人做事不按牌理出牌,你要是太大意小心被煮成火鍋。狸貓從以前就常被人類丟下鍋,他們可是比天狗和狐狸都要陰險歹毒呢。」

「可是,紅玉老師拜託我這麼做,我也沒辦法啊。」

「他也真是的,都一大把年紀了,還這麼執迷不悟。這種人最教人頭疼。」母親長嘆口氣。

紅玉老師迷戀上自己從琵琶湖畔擄來的年輕弟子弁天,然而弁天對他根本不層一顧。老師的醜態早已在京都傳開。

母親一桿擊出,五顏六色的小球四處滾動。在一旁看覺得簡單,但實際下場打球卻怎麼打都個順手。母親曾經認真地教我打球,但我就是學不來,最近她似乎打算改教么弟。

「盂蘭盆節就快到了,得再派出納涼船才行。矢一郎不知著手準備了嗎?你聽說了什麼嗎?」

「不,大哥什麼也沒交代。」

「不知道準備得順不順利,我們已經沒有萬福丸了。」美男子眉頭微蹙。「他要是能找你商量就好了,真不該凡事都自己硬撐。」

我們一家每年都會在五山送火(註:每年八月十六日在京都周圍的群山半山腰,以篝火排出大型文字的活動。為盂蘭盆節的送火活動(為了送走祖先的靈魂在門前焚燒篝火)的延伸。)那夜派出納涼船。納涼船的設計很特別,是以酒為燃料,能翱翔於天際。搭船在夏日夜空吹著涼風,欣賞五山的火字,是從父親還在世時便一直沿續至今的盂蘭盆慣習,只可惜去年我們被卷進無謂的紛爭,納涼船泰半慘遭燒毀。以酒當燃料的飛船,可不是想找就找得到,大哥想必正忙著籌措新船,但進展如何我一無所悉。

「大哥八成是討厭倚賴弟弟吧。」

「你該好好和他相處才是。」

「我很愛大哥啊,他是個好人。」

「又說這種挖苦人的話,你這孩子真是的!」母親瞪了我一眼。「矢一郎個性剛直,不夠圓融,不懂得如何應付你這種個性古怪的人。你得讓讓他才行。」

「才不要呢。」

「你個性輕浮,倒是意外頑固,一定是像我。不過,頑固也要有個限度。」

不久,常和母親一同玩球的那群大學生走進店裡。

我裝出楚楚動人的可愛模樣站在一旁,似乎令他們很不自在,於是我決定先行離開,去六道珍皇寺看二哥。

母親和那群年輕人聊得正起勁,我將她喚到角落,附在她耳邊低語,表明想去找二哥,母親開心地笑著說:

「這樣啊。那你就代替我去看看他是否還活得好好的。」

「媽,你也去看看他嘛。你一次都沒去過吧?」

「因為他不希望我去啊。」

「才沒這回事。」

「待在那種地方是他的信念,但我引以為恥。」母親說完走回球友身旁,但途中又折了回來。「還有,回程你去一趟夷川的發電廠,去接矢四郎。他似乎受夠見習了,你請他吃點好吃的吧。」

么弟矢四郎前天起到夷川發電廠後面的偽電氣白蘭工廠見習。

「媽,今天天氣不好,我看你差不多該回去了。要是待會兒打雷,可就麻煩了。」

「我知道。」

黑衣王子哼了一聲,我目送她走向撞球檯的背影。

黑衣王子的頭髮梳理整齊,在室內燈光的照耀下閃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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