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日光荏苒,小水長高了,長美了,熟得像一顆軟了的火晶蛋柿。任何青春少年都視她是菩薩,又覺她是一隻可人的小獸。仙游川鞏家的一位幹部子弟意中了她,涎臉求人來說媒,韓文舉心有些動,告知小水,小水卻不悅,說:那家境是好家境,可他的人我瞧不上,花里胡哨的坯子!韓文舉也便轉了意,惡了那鞏家,秋天裡把小水訂婚在東七里的下窪村。

少年姓孫,屬馬,比小水小著一歲,個頭也沒小水高,人卻本分實誠。韓文舉卜了「六十四卦金錢課」,又請教了不靜崗的和尚,認定臘月二十三結婚。金狗沒在,小水請了矮子畫匠在兩隻核桃木陪箱上漆畫「連理枝」,「鴛鴦鳥」,又畫了「看山狗」,便於二十二在家「送路」待客,連白石寨鐵匠鋪的麻子外爺也接來熱鬧。外爺是個酒鬼,遇著韓文舉,喝得各自酩酊大醉。韓文舉已經躺下了,外爺還話越說越多,看著小水在窗前對鏡用絲線、磁片絞拔額上荒毛「開臉」,就說:「瞧我們小水,銀盆大臉,是正宮娘娘的相哩!那孫家倒

積了德了,怎麼受用得了我小水的福!」

小水羞得一臉紅,說:「爺爺,你一喝酒話恁多的!」

麻子說:「你嫌爺爺話多了?趕明日過了門,就難得聽爺爺說了!小水,新娘出嫁時都愛哭的,你也哭嗎?」

小水說:「爺爺!」果然幾顆眼淚就掉下來。

小水也說不上為什麼要哭,是捨不得撐船的伯伯嗎?是捨不得伯伯撐著的這條船嗎?還是害怕那個自己覺得也說不上怎麼好、也說不上怎麼不好卻從此要白日同攬一個飯勺夜晚共枕一個枕頭的小男人嗎?反正覺得心裡有一種說不來的說出來也沒道理的難受,想哭也就哭了。

麻子外爺瞧小水真的哭了,忙過來要勸時,身子卻趔趄不穩,樣子滑稽,小水破涕為笑,說:「要倒了,要倒了!」話未落,麻子外爺果然就倒下去,醉得不省人事。

二十三,天高風清。露明,披著紅彩帶的小女婿便到了門首,跪倒在塵埃里給麻子外爺和韓文舉磕了頭,就鳴放鞭炮接小水上路。常來渡口與韓文舉一塊吃酒說笑的雷大空,關福運等一幫少年也買了成串的鞭炮,竟不知從哪兒搞來了三斤炸藥、一節導火線和雷管,製作了一個炸藥包子在門前爆響,把不靜崗、仙游川乃至兩岔鎮的家家窗子都震得嘩啦一聲。待所有人出來觀望時,小水被一簇花花綠綠的人擁著走了,小水被一陣咿咿呀呀的嗩吶吹著走了。河灘上是人腳踩出的無數條縱橫的路,小水走了,要去過她做婦人的日子,送親的人都站在河岸上,已經做了婆婆的、媳婦的就回憶起了自己當年的一幕,未出嫁的姑娘也想像到了自己將來的情景。女人這一生真是說不來的奇妙啊,你從這個村嫁到那個村,她從那個村嫁到這個村,鋪著四六大席的大炕在等待著,上四寸下四寸的石磨在等待著,生兒育女傳宗接代的工作在等待著。小水被小男人背過了船,從娘家到婆家她是不雙腳沾土的,小水立即被背上了早預備好的一輛架子車上,艱難地從沙灘上往下窪村拉去了。小水還在回頭,她在給韓文舉伯伯招手,給麻子外爺招手,給大空給福運給所有目送她的人招手。

站在渡口上的韓文舉,喜歡得抹了幾滴眼淚,按風俗,出嫁女兒這天父母是不能隨同去的,韓文舉雖是伯伯,但他一直在承擔親父親母的角色。小水他們已經在沙灘上消失了,他說:「小水走了,小水成了人家的人了!」說罷,似乎有些傷感,又似乎這種傷感已經傳染了麻子外爺和大空、福運,就又笑著說:「世事也就是這樣嘛!我一輩子也總算辦了一件大事啊!」便叫著大空和福運去提了酒來,在船上要陪麻子老人喝幾盅。

小水羞羞答答到了下窪村,日頭已一竿子高。孫家的房屋很破舊,卻已經用石灰水刷了一遍,大紅的對聯用厚厚的糨糊貼在門框兩邊,那些自家做的衣架、板櫃、椅子、凳子,和韓文舉陪嫁做的箱子、火盆架、梳妝匣、臉盆架一應大小粗細用具全擺在台階上,而櫃蓋箱蓋之上堆放了新人所用的被子單子毯子枕巾以及從頭到腳穿戴雜品,婦女們全集中在那裡翻看。忽然鞭炮大作,新娘嫁到,所有人又忽的湧來看新娘,小水就被於百口之中千眼之下,受不盡的評頭論足,窘得鑽進新房的炕上惱不得笑不得哭不得也罵不得。鬧哄哄直到飯辰,院子里一片安桌擺椅的響動之後,來客開始入席吃酒了,小水方慢慢清醒過來,她環視自己的房間:頂棚是蘆葦新紮的;牆壁是報紙新糊的,糊得並不齊;到處都貼著年畫,除了幾張「年年有餘」的大胖娃娃騎著金魚之外,就都是當今電影明星的美人照了,而且就在畫的右上方有寫著小水和小男人「結婚恭喜」的字樣,左下角就填寫了四個五個或七個八個賀喜人的名姓,字特別惡劣,黑乎乎亂糟糟一片。小水就把眼皮垂下來,手不自覺地撫摩著身下的竹席,思想這就是往後自己牽針引線、生兒育女的地方嗎?娘生她來在大炕上,她再生兒女時又要在大炕上,大炕上她活老了死了再離開這裡騰出給她的兒子的媳婦嗎?不免心中是萬般滋味,待要繼續作想下去,門外邊突然有人驚叫:「昏倒了!」旋即嗩吶駐音,腳步紛沓,屋裡人也皆向外跑。接著就聽喊叫:「掐人中!快掐人中!把小男娃叫來接一泡熱尿,熱尿灌下就醒了!」小水不知何事,心裡怦然作慌,跑出看時,小女婿仰面朝天倒在院中,雙目緊閉,嘴臉烏青。先是小女婿在院中招呼來客,忽覺得一陣頭昏,房子旋轉,地面也豎起來,後就直挺挺倒下去了。小水「啊」了一聲,腳未出門檻就軟了,撲出來的時候又站不穩,撞翻了一條木凳,偏巧木凳磕碰了支大環鍋的土坯,環鍋傾倒,一鍋白水豆腐盡潑一地。院子里一時混亂,有人就拖了小水重新到炕上去,就見族長折桃枝來,以簸箕覆蓋小女婿頭頂,在上使勁抽打。半個時辰過去,小女婿仍未蘇醒,慌亂中就卸了門扇,一伙人抬著病人一溜煙去了村衛生所。小水縮在炕上,全然被嚇呆嚇痴,渾身打抖,到後來哭著要出去,只是被人按住動彈不得。院子里的族長對公公說:「怪事,怪事,莫非真是犯了煞了!」公公哭著說:「我遭了什麼孽了,遇上這事?昨天我給列祖列宗都燒過紙了呀!」族長說:「這不怪你家事,八成是新媳婦命硬,怎麼她一進門,咱孩子就無緣無故地病了,竟支得好好的大環鍋也倒了?!要消災滅禍,家宅平安,趕快讓新媳婦倒騎毛驢在村裡轉一遭謝罪才是!」

公公和村裡人就進了新房,如實對小水說了。小水一聽大惱,說這與她有啥罪,堅不服從。公公就流下淚說:「事情到了這一步,你說這是為什麼嘛!他是我兒子,也是你的男人,你不救救他,讓他就這麼死去嗎?」

小水說不出個理,放聲大哭。

族長就怒了,讓人把小水拖下炕,強縛了雙手,拉上備好的一頭毛驢,倒坐了在村裡走。驢很瘦,脊背如刀削過一般,且不住地蹬蹄嘶叫。小水被八隻手按在驢背上,又哭又叫,要伯伯,要外爺,要她娘。幾次從驢背上跌下來,又被人拉上去,頭上的一枝花掉了,身上的新嫁衣也被撕破了。

陪娘是仙游川七老漢的大兒媳,膽小怕事,六神無主,小水被拖上驢背後,她就緊跑回到渡口。渡船上韓文舉酒還未喝罷,聽說原委,熱酒全變為冷汗,萬念也皆休了。麻子鐵匠和大空、福運則咆哮起來,當下要到下窪村鬧事,人已經跳上岸,被韓文舉攔腰抱住,說:「使不得的,使不得的!小水已經進了人家門,就是人家人了;下窪村已經嫌了小水,咱再去鬧,讓人家更賤笑了!」

麻子吼叫:「嫁女子不是跳火坑,他們就這麼糟蹋小水?!」

韓文舉還是攔住,一面打發陪娘快去孫家照料小水,一面嗚嗚地哭。鐵匠麻子就一口氣不得上來,渾身抽筋,手腳冰冷,大空和福運只得背老人到船上,替他揉了半日胸膛。

當天夜裡,小水哭個通宵,第二天「回門」,小男人還在衛生所里打吊針,小叔子送小水回到仙游川,一見外爺、伯伯就哭得死去活來。

這一回娘家,小水口口聲聲丟人現眼,沒臉出門見人,一直在炕上睡倒十天。十天里,小男人病還未好,躺在家裡喑啞喪語,大小便稀稠失禁。小水也可憐他,想一場婚事既然她已公認為孫家人,也便灰沓沓去孫家伺候了半月,喂湯灌藥,接屎接尿,只說病好了還好賴做他的媳婦,沒想男人命短,竟翻翻白眼死去了。小水披麻帶孝,撲在墳頭上哭了幾場;她哭男人,更哭的是她自己。百日過後,小水離婚了,小水枉結了一場婚,還落下一個「掃帚星」的名譽,小水的眼淚只往肚裡流。

回到仙游川,又廝守著伯伯過活,鞏姓曾求婚的人家好不恥笑。田中正再到兩岔鎮去,在渡船上問韓文舉:「小水回來,孫家沒糾纏嗎?」

韓文舉說:「咱與他家一清二楚了,他有什麼糾纏的?只是鞏毛毛家在村裡揚派小水的不是,他們欺人太甚了!」

田中正說:「他還不是憑鞏寶山的勢?我也在家思謀了,小水好生可憐,讓她呆在家裡也不是長法……」

韓文舉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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