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漂亮的女性,是風谷同學的女朋友嗎……)
像是從青身邊逃開似地跑掉,回到自己家的古老房子,冰雪在鋪著榻榻米的房間里,坐在年代久遠的老舊書桌前,陷入低潮。
(不是……高中生,是大學生嗎……?說不定是上班族……比風谷同學年長,胸部好大,長相可愛……衣服也顯得華麗可愛……而且聲音很甜美,是好聽的聲音……她叫風谷同學「小青」。)
青約自己去水族館時,冰雪覺得好像在作夢一樣。
從前一天起,她就在想,該穿什麼樣的衣服才好?要不要準備便當呢?要搭很久的車,搭車時,應該跟風谷同學聊些什麼才好?因為太過煩惱、太過緊張,當青帶著明朗的笑容出現在約好的車站時,自己胸口激烈跳動,完全無法正視他的臉。
風谷同學,跟在學校里不一樣……
明明只是把制服換成便服而已,自己卻會特別意識到這一點,胸口怦怦跳動。
在電車裡,青因為在意自己的心情而一直找話題聊,自己卻無法好好回答,而且表情越來越僵硬,變得很討厭自己,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結果把這些情緒通通發泄到青身上。
對方一定覺得自己是個麻煩陰鬱的女生吧。應該很後悔約自己去水族館吧。應該不會再約自己出去了吧。
冰雪胸中充斥著快要崩潰的情緒,青卻先向自己道歉。
(風谷同學……實在太溫柔了。)
他平常就是這個樣子。
總是沉穩地笑著,用明亮的聲音跟每一個人打招呼,很開心地傾聽他人說話、適時回應,讓說話的人繼續不斷說下去。
所以在青身邊的同學們,大家看起來似乎都很開心,不管是男生或女生,都會跟青說話。
青不會說出充滿惡意的話,也沒有差別待遇。不管對誰都是那麼明朗、溫柔,而且公平。
因為青是那樣的人,所以也能接受跟班上疏離、大家避之唯恐不及的冰雪。
──冰之宮同學用覺世羅伊的筆名所投稿的《孤單的我來到異世界,成為勇者、魔王、後宮樂園的帝王》──我在擔任審稿員的打工工作時,看到這份原稿了。
聽到青這麼說的時候,冰雪覺得很丟臉,情緒動搖,所以回答「你認錯人了」,然後逃走。然而,放學後,她在車棚等青,鼓起僅有的勇氣跟他說話,得到他親切的回應。
一件作品就好,請教我寫輕小說的方法吧。自己這種厚臉皮的請求,青也笑著接受了,約好在寫出作品前的這兩個月里,放學後在咖啡館見面,教自己寫投稿作品。
(風谷同學……真的很親切,有一顆溫柔、溫暖的心……他說不管是變化字體、多重引號、擬音詞、留白,都可以自由使用……)
無論何時,青都不會否定對方,總是先加以肯定。
不只是對輕小說,對於他跟別人的關係、對於生活本身的態度,他都是這樣,看起來好耀眼。然而,這麼覺得的同時,胸口卻同時像是被揪住似地難受。
(我跟風谷同學……是完全相反的人……)
在屬於兩人的秘密咖啡館裡,冰雪每次都點菊花茶,而青每次都點不一樣的飲料。
連在這種地方都覺得兩人有隔閡,胸口最深處隱隱作痛,但青一定不知道這種情形吧。
冰雪對青有多麼憧憬、有多麼自卑,心中一直懷抱著難受的情緒。
──風谷同學……是個……心胸非常寬廣的人呢。
喃喃說出這句話的時候,覺得自己跟青離得好遠,覺得好孤單。
(可是,在水族館裡,明明覺得自己離風谷同學很近,覺得很開心。)
兩人一起觀賞鎧鯊,在海底餐廳一起吃飯,有生以來第一次在海豚表演秀里大聲叫喊。
全部真的都是第一次,覺得很開心。
很幸福,很哀傷。
在藍色燈光的照耀下,站在旁邊看著水族箱的青,也跟冰雪染上同樣的色彩。
──我們……也好像在海底。
──……是啊。
那時,總有種錯覺,覺得自己跟青在同一個地方、用同樣的心情看著同一種東西,要是回到陸地上,跟青之間的距離又要拉開了。一想到這一點,胸口就彷佛要被撕裂一般。
──我……不想回去……
自己說出了很糟糕的話。
──就這樣……想一直待在這裡。
(真的、好丟臉,怎麼可以說那種話呢?)
急急忙忙地解釋說自己是在構思小說情節,把話題混過去,青雖然也笑著回答說「這樣啊。」,但自己的臉還是燙到好像快要噴火一樣。
而且,那之後,跟青一起坐在回程電車裡的時候,在開心的時間完全結束前,想要再多接近青一些些,於是問青喜歡什麼樣的小說。
──這個嘛……應該是有伏筆的故事吧。
青如此回答,於是冰雪在心中兀自下了決定,我也要變成擅長使用伏筆的人,讓風谷同學很開心地閱讀我的作品、喜歡我的作品。因此,她也對青這麼說:
──我會努力……寫出有著完美伏筆的故事。
──我希望……風谷同學……能夠喜歡。
那是冰雪用盡心力的告白。
(不能說希望他喜歡我這個人……那太勉強了……至少,希望他能喜歡我寫的小說……)
多麼可悲、糟糕的想法啊。
(我竟然對風谷同學說了這種話。)
青露出了似乎很困擾的表情。
他一時好像說不出話來,當他似乎要開口說些什麼時,那位女性,用非常甜美可愛的聲音叫著青,緊緊抱住他。
青叫她亞繪香。
對於一點也不親的女人,會直接叫她的名字嗎?
還有,對於沒有在交往的男孩,女人會抱住他嗎?
青看起來並不厭惡,像是很擔心地看著那位女性。眼裡彷佛再也看不見冰雪。
看著青跟她那麼親密很難受,冰雪說了一聲「抱歉」,就這樣跑走了。
回到家裡,已經稍微超過門禁時間了。在玄關等候的外婆,非常嚴厲地詢問冰雪:為什麼這麼晚?去做什麼事了?真的是因為學校有事嗎?
外婆如果沒有嚴格掌握、管理冰雪的行程,是不會罷休的。她總是穿著一絲不苟的和服,以這個年紀的女性而言,她的身高算是高的,現在也總是直直地挺著背脊。那樣的外婆,用一貫威嚴、緊繃嚴肅的臉,和深處閃閃發光的銳利眼睛一瞪,冰雪自然而然地縮起身體,原本細小的聲音也變得更小、更微弱。
冰雪說自己身體不舒服,所以在店裡稍微休息了一下,結果外婆罵說,既然如此為什麼不早點回家?
「身體還是不舒服嗎?那裡不舒服?」
「有一點頭痛……不過、已經……沒關係了。」
冰雪如此回答,然後像平常一樣幫忙外婆準備晚餐,和外婆面對面坐著,安靜地吃著令人緊張的晚餐。外婆的調味本來就淡,這種日子尤其吃不出味道。外婆骨感堅硬的手優雅地拿著筷子,挺直背脊繼續吃著晚餐。在這樣的外婆面前,冰雪縮著身體,拚命把吃不出味道的食物塞進嘴裡。
然後,她收拾好碗盤,回到自己的房間獨處,想起分開時的事情,心中又開始左思右想。
冰雪手中拿著一張照片,用哀傷的心情低頭看它。
遇到難過的事情、無法忍受的事情,她總是看著這張照片──
照片上拍的,是穿著有褶邊的可愛短袖罩衫、套著粉紅色短裙,斜肩背著花朵形狀側背包,三歲的冰雪。
冰雪露出有點緊張的表情,跟媽媽牽著手。
媽媽的身形在相片畫面之外,照片中只看得見長裙跟牽著冰雪、看起來纖細而優雅的手。白皙的媽媽皮膚很脆弱,每當遇到紫外線很強的日子,總是戴著手套,照片中的手也是這樣。冰雪很喜歡媽媽散發著甜美香氣的光滑手套,常常偷戴媽媽的手套。
照片後面拍到水族館的水槽,畫面一端出現一條有著蒼白尾鰭的灰色尾巴。那是鎧鯊。
其實還有其他跟媽媽一起拍的照片,在那些照片里,媽媽和冰雪也都笑著,看起來很開心。然而,冰雪之所以只會反覆看這張照片,是因為這是最後一次跟媽媽出去,是充滿回憶的照片。是因為,她忘不了媽媽在鎧鯊水族箱前對她說過的話。
有著骨碌碌的大眼睛、身上覆蓋著灰色的堅硬皮膚、長了一口鋸齒狀的鎧鯊,對於孩提時代的冰雪來說,看起來是充滿惡意的恐怖生物。
──那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