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重生

如果大海是分母,而天空是分子,算出來的結果應該會大於1吧。隔著電車的車窗,我仰頭望著忍住不哭的天空;隨著動作耳機稍微滑動了位置,耳中的音樂於是流瀉而出。

拇指稍稍使力,MD(注37)就像剛烤好的吐司般跳了出來。我取出一副全力唱完的樣子的滾石合唱團(Thelingstoi),換上the HIATUS的出道專輯;從容地插入MD後,確認著按紐的觸感才按下播放。

不過,我馬上就按下了停止紐。他今天好像也搭了同一班電車。

「MD不是早就停產了?」

聲音從比一般男生還矮的地方傳來。現在只有風人會對我的「MD最棒主義」認真地給予意見,所以我其實還滿謝謝他的。

「你怎麼這麼說啦。」

「因為除了你之外,我沒看過有人在用MD……」

風人這麼說著,然後掏出自己的iPod nano。「喏,這個多輕巧方便」,他一面說,一面開始操作。我調整了一下角度,望著CD封面從螢幕中一張張流暢地滑過;但因為拿著它的風人看起來並不酷,所以對我產生不了任何殺傷力。

這個重要的兒時玩伴,現在依然很平常地對我說話。隨著電車搖晃,他的身體不斷失去平衡。我覺得「能夠平常地說話」這種感覺非常難得。可以不用在乎現在是不是要搞笑啊、還是要炒熱一下氣氛啊、氣氛會不會很尷尬啊等等的,心跳次數也完全不會改變,能這樣「平常地」對話的對象,實在非常珍貴。

之所以這麼覺得,也是因為切身地感覺到這種對象明顯減少了。

「因為重考到第二年,周圍所有的人就都變得小心翼翼地。」

之前我曾經像吃飯時嘴巴里掉出飯粒的老爺爺那樣碎碎念著。當時風人什麼反應也沒有,所以我就從旁邊探頭看了一下,發現他手裡拿著跟朋友借來的GEE朝倉的漫畫,正盯著一個帥到不行的帥哥。都已經大二了,竟然不套上書衣、就這樣光明正大地在電車上看少女漫畫,這讓我覺得風人一點兒也沒有變。在風人的身上,我感覺不到男人味或女人味這種東西。這點從以前就是這樣,讓我感到安心。

竟然不鳥我。當時我那麼想著,但同時也覺得感激。不回應我那句碎碎念,才是正確的做法。

在前往念到第二年的重考補習班的路上,我跟風人碰巧搭上同一班電車的機率其實並不高。但因為我們都會選擇那節抵達時剛好緊接著通往驗票口階梯的車廂,所以如果搭上同時間的電車,就會在月台上碰到。

注37:MD是MiniDisc(迷你光碟)的英文縮寫。直徑為六.四公分,有矩形的塑膠外殼;尺寸比CD小、攜帶的便利性高,音質則比MP3檔案更好。

西武新宿線經過的東伏見和上石神井,有著不同於東京的景色,讓人心情非常平靜。看似在站前商店街購物完的人們提著袋子,等待平交道的欄杆上升,幾節黃色的車廂慢吞吞地從眼前經過。這幕宛如在馬路上賣菜的復古景象,比在吉祥寺演唱西洋老歌的街頭藝人更帥氣。

我很怕搭電車。一搭上電車,就會想跑廁所。我會故意搭那種每站都停的電車,以便隨時都能上廁所。而每當電車逐漸靠近高田馬場站(注38),哪怕我其實有位置坐、或者其實並不想上廁所,都會開始坐立難安。我害怕這個城市。只要在這個由四肢發達、精力旺盛的大學生所構成的城市下車,我就會升起一種感覺,彷佛從前自己、風人與附近的朋友一同度過的日子,實在是錯得離譜。

「風人。」

「嗯,幹嘛?」

「你還在繼續談沒有結果的感情嗎?」

風人像是漏風一樣,發出「呼哈哈」的笑聲。「當事人還這麼努力,你卻說什麼沒有結果,這實在有點失禮吧!」雖然他嘴上這麼說,但我其實很明白。在風人無力的笑容中,也包含了死心的心情。「再說,你還不是一樣在談沒有結果的感情?」

「你的對象是小光?」

「你哩?堀田老師?」

忘了第幾次碰巧搭上同一班電車時,我向風人坦甶說出自己的單戀。不知道為什麼,我說得慢吞吞的,簡直就像是拿著澆水壺、替快枯萎的花澆水似地。雖然心裡並不覺得花朵會因此恢複生機,但仍一點一點、滴滴答答地澆著水。

我喜歡重考補習班的老師。他教的是日本史。所以我搞不好會重考第二年喔。因為我不想離開他。去年的我,像在說什麼殘酷童話的劇情概要似地說著。當時當然是開玩笑的,但沒想到又再度全數落榜、一間大學也沒考上。

我確定要重考第二年的時候,風人說:

「你又要在重考補習班裡蹲三百六十五天啊,但願今年的老師是個醜八怪。」

風人的神情看起來有點哀傷。然後他就告訴我,他喜歡的人是同班同學,叫做小光。我遲遲無法爽快地點頭。

「小光是女生。」

風人又補充了一句。啊,嗯。我這麼應著,僵硬地點了點頭。

然後,我們就像是百無聊賴地把麵包撕成小片小片那樣,有一句沒一句地向對方說著自己的事,煩惱著:為什麼我們兩人都喜歡上了不能喜歡的人呢?小光似乎有了心上人(據說對方也是風人的朋友),而我暗戀的堀田老師,他第一個小孩似乎就即將出生了。

注38:高田馬場是日本著名的學生街,有大景的大學、專門學校與補習班等等。

今天也一定是這樣吧,比起寫在白板上的字,我會花更多的時間、盯著老師的無名指。就像系著腰帶的腰部一樣,只有那裡突然變細了的老師的無名指,能讓我原本就不夠的專註力完全潰散。

電車明顯地減速,即將抵達高田馬場站的廣播響起。我將差點滑下去的包包背帶重新背好。

「代我向小椿問好。」

車門隨著風人的聲音開啟。

我目送他單薄的背影離去,覺得他真是一板一眼。離開之前,風人總會說「代我向小椿問好」。而小椿則一次也不曾回頭看我或風人,徑自拋下了我們,大步前進。這個只比我早出生幾小時、擁有全部我所沒有的東西的姊姊,我最討厭她了。

母親自言自語說出的話。

像是打掃灰塵般那樣、不經意脫口而出的話,卻令人無法忘記。

高一開始成為讀者模特兒的小椿,在高三上學期是學生會的書記,像扣襯衫扣子那樣順利地獲得了推薦,於是理所當然地應屆考上第一志願的R大學。我在冬天的學校里,看到小椿以高八度的音調說「其實我對文學沒什麼興趣啦,但推薦欄只有文學院或理工學院,所以我只好填了」的時候,為這個人是自己的親生姊姊這件事感到悲哀。在這個人的眼裡,說不定只能看見留在教室里、念書念到很晚的學生身影吧。

我對世上有小椿這種說「其實我對文學沒什麼興趣啦」的人感到十分氣憤。我是打從心底想念社會學,於是報考了位於茨城的國立大學。從秋葉原站搭特急,足足要四十五分鐘,再從那裡轉搭巴士。和大學同名的城市不像東京那麼熱鬧,但是富有人情味,十分美麗;第一眼看到它的瞬間,我就想住在這個城市裡。那所大學安靜地佇立在十分遼闊、宛如自然公園般的地方,我非常喜歡這個簡簡單單、彷佛呈現了和平的地方。雖然跟我一起報考的朋友抱怨附近沒什麼玩樂的地方,但我覺得,光是新朋友、宿舍生活、讀自己喜歡的科系,對我來說這樣就夠了。我和朋友一起攤開地圖,說「我想在這裡的麥當勞打工,而你在這裡的薩莉亞(注39)怎樣?」如此地恣意想像著。

我以十二分的差距在第一志願的學校落榜,也沒有考上大學院校評鑒不怎樣、用來當作備胎的私立大學。那時,小椿將頭髮染成粉紅棕色、燙得又蓬又卷,一下子就變成了女大學生的模樣。母親一面將上髮廊的錢遞給回到家的小椿,一面低聲嘀咕著:

「雖然是雙胞胎,但如果把小椿當分母、小梢當分子,大概不會等於1吧。」

因為認真玩社團所以從沒打工過的我,第一次想到關於商己賺錢、去染頭髮、燙頭髮這類的事。我想像著自己會變成什麼樣子呢?覺得有點開心,但又同時覺得羞恥。我在腦海中解讀著母親的話。小椿那頭像是蘊含著風的絨毛般、輕飄飄的粉紅棕色頭髮,還有她深邃的雙眼皮,我都非常討厭。非常討厭,但,又感到羨慕。

注39:Saizeriya,日本的義式連鎖餐廳。

不會等於1。但是,光聽母親的這句話,不曉得是大於1還是小於1。所以,我想補上自己的話。

話說回來,這世上有把某些事物當作分母和分子之後,會變成「1」的東西嗎?天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