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我無法使用魔法

每當有人誇獎我畫的畫,那句讚美就會在耳里甜蜜地融化。

「阿新畫的肖像畫,畫中的人看起來真是栩栩如生呢。」

以甜美的嗓音如此說著、在我床上滾來滾去的小櫻,現在卻連我的臉也不肯看二眼。唯獨她這麼誇獎我的聲音,像是落入奶茶中的方糖般,溶化、沉澱在耳中。為什麼女人在分手後,會這麼討厭前男友呢?如今,小櫻甚至連從我手裡拿過課堂講義都不肯。

牛仔褲里的雙腿,濕淋淋地裹著一層汗水。剛才這裡明明還算陰涼,不知不覺間卻整個曝晒在亮晃晃的陽光底下。令人感覺夏季將至的陽光,在被炭筆和汗水弄髒的畫布染上橙色。

我伸展僵硬的上半身肌肉,稍稍退開、凝視著畫布。畫畫的時候,總覺得只有自己身邊的時間凝止畫完的那一瞬間,才一口氣飛逝而過。「不知不覺就這個時間了!」大概是這種感覺。四周籠罩在即將落幕的暮色之中,我以頑固的文學家般的眼神,審視著畫布。

嗯,花了不少時間專註作畫,筆觸也很順暢,挺……

「挺不賴的。」

背後發出聲音,害我險些弄掉了輕輕握著的鉛筆。

「夏學長,是你啊?別嚇人嘛。咦,喂,你從什麼時候在那裡的?」

「從你一臉滿意地看著自己的畫開始。不過,你別用一副痞樣對著畫布,畫面超.個協調的。」

夏學長笑著說,長長的瀏海間露出了眯成一條線的眼睹。他形狀好看的牙齒啃著蘇打冰榨,發出爽快地沙沙聲。有一、兩滴蘇打口味的水滴,從冰棒上滴了下來。

「給你啦。」

夏學長遞過來一枝冰棒,我不知所措地說「謝、謝謝」,從他手中接過梨子口味的蘇打冰棒。夏學長總是這樣不按牌理出牌。梨子口味的蘇打冰棒融化到令我情緒都冷卻了的地步,所以我想,他應該在更久之前,就站在我後面了。

「我很邋遢嗎?」「除了你之外,這間大學裡沒有人會穿這種像藍球制服的吊嘎仔了。」而且你居然還穿耳洞。夏學長說著,輕輕拉了拉他自己完好無缺的耳垂。

我喜歡穿風格鮮明的二手衣,因為嫌整理頭髮很麻煩,於是髮型總是維持著看起來有幾分雞冠頭感覺的長度,偶爾會像這樣被人說成痞子樣。我確實覺得這種髮型不適合出現在校園,但是應該不痞。我因為才被前女友冷淡地對待,現在心情挺低落的。

「雖然這很像國中生才會問的問題,但,穿耳洞不痛嗎?」

夏學長指著的耳環,是小櫻去年聖誕節送我的。我因為覺得好看,所以分手後也繼續戴著。最近,我看到小櫻看見我的耳垂後,毫不掩飾地皺起眉頭。但寶石和我們分不分手無關,依舊十分美麗。

我想,這世界真正的美,是再怎麼擅長調色也無法呈現的:每個場所都留有各種事情的印記,存在於世界上所有事物的總和,怎樣也畫不完。

不過,夏學長是例外。

美術大學的校園,宛如直接具體呈現了「美術大學學生」這個意象。這棟建築物是以宣告戰爭結束那一天的天空為意象;這個庭園是以冬天天氣稍暖的日子的空氣為意象;這面壁畫是以菜刀切入過熟的甜椒的觸感為意象……在在充滿了令人只能點頭稱是的氛圍。

重考了一年才考上美術大學的我,還不怎麼習慣那種令人亢奮的獨特氛圍。

夏學長是唯一一個能融入這種氛圍之中卻絲毫不顯突兀、也不會人云亦云,感覺彷佛輕飄飄地飄浮在半空中的人。看著他那像蔥一般細長的身材與飄逸的頭髮時,我總覺得這個人能夠使用魔法。雖然以男人來說他的肩膀顯得太窄了,但卻散發出一股至今從未從任何人身上感覺到的氣質,而且並不是會讓人退避三舍的那一種。

第一次見到他時,我一手拿著啤酒,對他說:

「學長,如果你戴上尖尖的帽子、手裡拿著掃帚的話,看起來就像魔法師一樣了耶。」

「誰拿都一樣吧?」

學長如此回應,我笑了起來。也是啦。

四月時,我在包山包海社的迎新聯歡會中,第一次認識夏學長(順帶一提,我和小櫻也是在當時認識的)。美術大學的包山包海社,簡直就像摸黑吃火鍋一樣。夏學長並不會像其他學長一樣靠近大一女生、也不會想要熱情地訴說什麼,而是一個會正面誇獎自己覺得好的事情的人。他並不會強烈地執著於什麼事,當我因為和小櫻分手而覺得尷尬、說要退出社團時,他也只是淡淡地說了一句「是喔」,然後遞了一顆葡萄口味的pul(噗啾)給我。小櫻總是說:Puccho軟糖的部分會卡牙縫,我不喜歡。

「為什麼這家公司會想要加入軟糖呢?明明咬一咬就碎了。」

夏學長對蹙起眉的我,說:

「跟這種會碎掉的東西搭配,搞不好是意外的適合呢。就像你會畫出很溫柔的畫一樣。」

我真想把剛才聽到的話跟洋蔥一起下油鍋炒,然後一口氣吃光它.,總覺得完全不調味,也能吃得津津有味。這個人果然像是魔法師一樣。

親手製造、孕育、創作出作品的人,似乎都不太擅長正面誇獎別人。明明那麼做的話,會心情非常愉悅;但隨著年紀增長,卻愈來愈拙於那麼做。夏學長則爽快地擺脫了那種複雜的部分。

該怎麼說呢,若以平假名表示,並不是「あやめ」,而是像「つくし」一樣,能全部一筆畫流暢地寫完;然後仔細一看,發現字的各部位朝著四方敞開。夏學長就像是這樣的人。

我將融化得差不多了的冰棒袋子咬在兩排牙齒中間,開始收拾畫布。不知什麼時候決定要和我一起回去的夏學長蹲在我的腳邊,不斷「快點快點〜阿新加油加油"阿新加油加油!」喊著這種令人火大的加油口號。我用腳往後「唰」地踢起碎石子,「別這樣!」夏學長大喊著,揍了我的頭一下。

「不過阿新啊,你果然很適合畫肖像畫。」

我稍微想了一下為什麼要加上「不過」,但還是同意地點點頭。我們走在通往車站的路上,夏學長走到一半,跑去便利商店買了ONAKA Jumbo(巧克力雪派)。梨子口味的蘇打冰棒幾乎完全融化之後,我像是在吃洋芋片的最後的屑屑那樣,仰頭直接喝掉袋子里融化的糖水。

「果然是這樣嗎?」

「嗯。比起其他種類的畫,你的肖像畫確實畫得更好,要不要在下次比賽的時候認真挑戰看看?不過,這是我個人的意見,你或許不要太相信比較好。」

「小櫻也說我肖像畫畫得很好。」

「……前女友的意見也最好別太相信。」

夏學長以香菸的煙般的語調說道。

我很喜歡從大學通往車站的這條路。道路兩旁有著以等間距種植的樹,以比喻來說,就像完全抽掉了高級感的表參道的那種感覺。各式各樣的人邊走邊聊著各種話題,讓不同形式的人際關係就這樣建立起來的這條路,我覺得十分珍貴。夕陽像是在撫摸葉子似地,到處散布著橘色的風情。

夏學長的鼻子高挺,側臉特別好看。

「嗯,跟肖像畫無關,畫自己想面對的事物是最棒的了。你大概跟我很像。」

夏學長會像這樣,忽然使用魔法。

「啊,對了。」

我將學長遞給我的雪派放入口中。

「學長,我看到一館的那個了。」

夏學長銜著雪派,興趣缺缺地「噢〜」了一聲。

「一下子就能在那種地方氣派地展示作品,真的很厲害。」

不愧是學長啊。我說著,將雙手交疊在腦後。夕陽照在身上,感覺很舒服。

「總覺得夏學長也太強了吧,三兩下就畫出了驚人的畫作。下次替我畫要交的作品嘛〜我請你吃飯!」

「反正只是你打工那裡的難吃烤肉吧,每次都這樣。」

只是把肉烤一烤,為什麼會那麼難吃呢?夏學長笑著說,但看起來好像並不開心。我感到一陣落寞。融化在口中的香草冰淇淋也變得平淡無味。

最多教室所在的一館,在底層架空的地方有個展示空間。每年春天會在東京都內舉辦一個美術展,其中獲得最高評價的學生作品,就會在那裡展示。現在展示在那個空間的作品,是一幅描繪了龍蛇混雜的夜店的畫。在無數聚光燈交錯、互相交纏身軀的人群之中,舞台上的舞者以自己的肢體吸引了所有目光。那幅畫鮮明地描繪出這樣的場景。畫中的人,比現實的人更加栩栩如生地在畫框中舞動著。

第一次看見那幅畫的時候,我覺得夏學長又使用了魔法。

有著獨特筆觸與用色的那幅畫,彷佛將好幾人份的天分都濃縮在其中。我望著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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