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四章 最後一坎

二條城內,德川家康脫下長久以來一直不離身的陣羽織,迎來了慶長二十年的新年。他的一個心愿得以實現,終可鬆一口氣了,但心裡卻仍然陰晴不定。

去歲秋日,家康從駿府出發時,念想「一定要活到下一個新年」,若能活到下一個新年,他定要圓滿解決大坂問題,轉禍為福,把太平的珍貴和嶄新的幕府向世人展示。他一直在這般自負地算計,並且,為了避免把大坂逼入絕境,他始終為其開著一扇交涉之門,讓大坂通過此門觀察時勢,自我反省。

結果大致遂了家康的心愿,和議締結,陣羽織也脫下來了。但是,天下大名,還有那些聚在秀賴身邊的浪人,果真能明白太平的來之不易嗎?事情絕未完全解決。一想到這些,他就放心不下。

對議和最為不滿的似是將軍秀忠。既然連秀忠的不滿都可以看得出來,譜代親信也定都以為,家康的處置太溫和了。秀賴又如何呢?一想到這些,家康就再也輕鬆不起來。他以為這麼做,可讓秀賴充分悟出戰事的無謂,遂不失時機締結了和約,可是,事情似乎並不如他所想。秀賴認為自己乃是戰敗之人。

在一些世人眼中,家康已變成一個讓人無可奈何的耐不住寂寞的老人。他指點江山,卻為何要和一介小兒過不去?

其實,這次不戰而和,是對秀賴等生於太平世道的年輕之人進行的懇切教導,為此花費之巨,實可驚天。秀賴若真從這次「戰爭遊玩」中學到了該學的東西,他就應把已故太閣遺留下來的黃金悉數獻出,向彙集起來的浪人賠禮致歉,承認自己一時糊塗,令其解散。如此一來,城濠被填埋、已完全失去戰鬥力的大坂城,就不再會讓野心勃勃之人燃起非分之念,大坂便不再為是非之城,作為公卿的豐臣氏亦可永遠存續下去。但秀賴糊塗到底,一再向正純、直次、正成等人訴苦,越發引起了眾譜代的反感。

莫非當世竟無人能領會我的心意?此際多有病恙的家康,心中生出難以言表的寂寞、焦慮與痛苦。

無論秀忠還是秀賴,都無法知我真心——儘管這種焦慮的重荷壓得人不堪其沉,但家康仍未絕望。可是,正如伊達政宗和藤堂高虎所說,若費盡苦心締結的太平,只是帶來片刻的休戰,就不能一笑置之了。家康思量,這恐是神佛對他今生最後的考驗。

家康認為神佛有兩個意思。其一,人的一生並不「十全十美」。可以說,「十全十美」就是最完美的「大善」。由於家康太想得到「大善」,神佛便在高處訓誡道:過猶不及。神佛的另一個意思,則是要家康把大坂冬戰看成自己的失敗,從而進行更嚴格更深刻的自我反省。「天真想法斷難成事,要好生磨鍊。」如此一來,神佛就得讓家康再活一二年,讓他徹底思量清楚,使天下徹底太平。

「京都的冬天冷啊,太冷了。」回到二條城不久,家康就自言自語。此時,他已下了決斷。連神佛都責備他太貪戀完美,督促他再重新想想,他便要遠離這是非之地。他遂暗下決定,在迎來新年之前,先向朝廷拜賀,然後返回駿府。

對於秀忠,家康早就送上了一句話:「京都冬天太冷,過年後早早回去吧。」

秀忠當然不能反對。但現在,他正懷著與家康不同的想法,悉數拆除大坂城的二道城、三道城。若父親不在身旁,秀忠與其手下做起事來自會順手得多。正因為明白此點,家康就更感到痛楚與寂寞。或許,連秀賴都在感嘆:你在這裡,都無法暢所欲言。

家康之心,天下皆不知,既是他自身之痛,也是天下之痛。罷了罷了,莫如暫時離開這旋渦,靜觀事態變化。

個人的智慧總會有限,所謂真正的智者,必定善於傾聽別人的意思,擇其善為己所用。因此,真正智者的智慧,永遠不會停滯。家康在思索中迎來了七十有四高壽。

一年之計在於春。家康比常人更尊重習俗和家風。不過,拘於虛禮的繁文縟節與奢糜浪費,卻與他的性情不符。

儘管憎惡無謂的浪費,但一旦認定其來歷,並將其定為家規,家康就絕不再允許變更。除夕之日,他親自檢視了進獻給宮中的鶴,然後在諸寺一齊撞響的除去百八煩惱的鐘聲之中就寢。

在這鐘聲停止之前,對將離開這是非旋渦、向駿府出發的自己,家康又一次加以嚴格的反省。他當然又會思及人壽。慶長十九年,他有兩次險遭大難,如今還能平安無事再活一年嗎?向來把生死寄於佛陀的他,卻不多想這個問題。他想的是,如何才能在死前的每一日,無愧於天地,真誠地活著。

寅時四刻,家康起來,一邊洗漱,一邊詢問家中傳統年貨兔雜煮是否已準備妥當。「那是我家祖先捨棄了故土上州得川之地,父子流浪諸地時,獲信州一人家救助,吃到了這樣一頓大餐,才活下去。這便是它的來歷。它教我們莫忘貧困,莫負恩義,亦是可強身健體的珍饈美味。定要讓它傳下去。」由於身邊乃是跟隨而來的十四歲的長福丸,家康遂刻意這般解說,然後準備祭拜神靈、向四方祈福諸事。

長福丸恐也注意到了父親向宮內獻鶴,而自家卻只享用兔子之事,遂生了疑問。祭拜完畢來到佛殿,長福丸說道:「先祖父子流浪四方,定甚是辛苦。」

「是啊。就與現在的你我一樣。在寒風刺骨的除夕日,父子在信濃的深山裡徘徊。就在差點凍僵的時候,終於摸索到了一處人家,得到了一頓熱氣騰騰的兔雜煮。沒有祖先,就沒有我們。這可是阿彌陀佛的恩惠啊。」

長福丸不知在想些什麼,大大「晤」了一聲。當年是父子倆,現在也是父子倆,他必是對此產生了少年特有的感懷。

由於武家向宮中朝賀的日子,例為正月初三,故初一,家康只向宮中獻了鶴,決定初三再次令大澤基宿進宮朝賀。

大年初一,從欣享慣例的膳食時起,各大名、僧侶就絡繹不絕前來,擠滿了大廳,賀者的名字被一一報了進來。

「右大臣豐臣秀賴大人的使者伊東丹後守長次,從大坂趕來賀歲。」家康不禁放下手中的筷子,一瞬間,喜色躍然臉上,「右府大人的賀使?」

家康原以為,在這世上,再也不會迎來新年。但離開京都之前,他最為擔心的秀賴竟然派來了使者,還在大年初一大清早就抵達了二條城。看來,秀賴定是從昨夜就惦念著此事,並早早打發使者前來。

「右府的賀使到了?好,大廳里必擠了偌多人。我現在就讓人收拾膳台,你立時把使者請到這裡來。」家康忙不迭地吩咐,又回頭看一眼賴將(賴宣)「長福丸,你也同席吧。不過,你要給為父執刀。」

「遵命!」

父親的喜悅之情比什麼都令人高興,賴將連忙拍手叫進近侍。他先一步放下筷子,揉揉自己撐得鼓圓的肚子,道:「孩兒現在就替父親捧刀。」

吩咐下人撇下膳食之後,賴將立刻走到侍童面前,施了一禮,接過儀仗刀。刀身鍍金,光彩奪目。賴將動作麻利,侍立於家康身後,煞是英武。

這時,衣冠華麗的伊東丹後守長次被請了進來。在秀賴的近侍當中,他和木村長門守重成同被譽為美丈夫,生得儀錶堂堂。他進來時,在場的十餘男女也分成左右兩列,一齊跪拜下來,向右大臣秀賴的使者表示敬意。

「尊使遠道而來,辛苦了,快往裡邊請。」家康道。

伊東長次卻顯出頗為拘束的樣子,並未立時到家康面前,遠遠祝道:「伊東丹後守長次奉右大臣豐臣秀賴之命前來,恭祝大御所新春之喜。」

家康心頭忽然湧上不安:莫非是借新年之賀,前來訴城濠填埋糾紛?他心裡驀地一驚。

「辛苦了。你已看到了,家康安然無恙迎來了七十四歲的春日。稟報右大臣,請他放心。」接受完新春賀辭,家康忙探身道,「怎樣,右府可好?在這吉祥如意的新年裡,淀夫人身子還好吧?」

家康話裡有話:今日大節下,若是前來訴苦,定要注意分寸。

「是。右府和夫人都甚是康健,請大御所放心。」長次的姿勢和臉色仍不自然,聲音也越來越緊張。只聽他繼續道:「右府吩咐小人給大御所帶來口信。」

「哦,還有口信?說吧,大聲些。近來,我耳朵愈來愈不靈了。」家康有些失望,以手護住右耳,探出身子。

父親轉喜為憂,賴將卻未察覺這些變化,似在與使者比拼威風一般,執刀瞪眼。

這時,長次忽然兩手伏地,「請恕小的直言口信。」

「你說吧,大聲些。」

「是。我家少君說,若大御所就這樣回了駿府,他會終生後悔……」

「終生後悔,他所指何事?」

「說自己此前太幼稚,未體察大御所的慈愛之心,多有冒犯。」

家康心頭一熱,「什麼,右府是這般親口說的?」

「是。右府紅著眼睛道,還請大御所多多寬諒他的幼稚。聽說大御所大人過完年就要回駿府,如在此之前不把這些話說出,他會經受不住內心的譴責和愧疚。另,他叮囑小人無須在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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