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六章 天意弄人

慶長十九年十月末,德川家康已把戰陣推進至天王寺一帶,眼看就要發起一場速戰速決的攻城之戰。大坂遂挖開河內出口村的河堤,破壞枚方附近的道路。儘管早已決定死守,但任由關東步步緊逼,大坂自是按撩不住,但出手的方式卻是掘堤毀路。不知為何,家康根本不予理會,任人而為。對方一撤,家康就向松平乘壽的美濃部和從廣島匆匆趕來的福島正則之子忠勝下達命令:「修復道路,修復河堤。」

但,家康仍不許先鋒藤堂高虎出兵。

家康的舉動使得豐臣秀賴疑惑不已:關東究竟何意?從大野兄弟及眾主戰之人口中聽到的戰爭,怎是這種不溫不火之勢?秀賴認為,自關原合戰以來,家康始終威猛有加,似早有意滅掉豐臣氏,現在,終借大佛開光發起戰事。在家康抵二條城之前,四向攻城就當開始,當家康抵達,早已血流成河,將士也早已立下幾多豐功偉績。可意外的是,二條城的家康似在故意拖延。

秀賴正迷惘,姨母常高院到。

「聽說大御所甚是疼愛少君,故向將軍頻頻派出使者,勸他們莫要急於進軍。可一旦將軍的軍隊到來,恐怕就算大御所不願,也得開戰了,真是可悲啊!」

剛開始,秀賴還駁斥她:「這會影響士氣,莫要胡言。」

秀賴此言不虛。箭已在弦上,若令士眾得知常高院袒護家康,充滿血性的年輕武士豈能善罷甘休?險惡的氣息甚至已經影響到淀夫人的親信,眾議紛紛:「常高院乃是關東的走狗,最好拿她來祭刀!」「既然戰事已開始,就什麼都休說了。絕不許有背叛出現。」

但之後得到的消息,令秀賴逐漸覺得常高院的話不無道理。秀賴派出的眼線田中六左衛門送回來密報。田中六左衛門原為京極家臣,在常高院的安排下,他暗中保護著秀賴庶出的兒子國松丸。

六左衛門與伏見的加賀木材商家太兵衛及刀鋪掌柜彌左衛門聯絡,打探家康在京動靜。根據這些消息,秀賴發現,家康的行動全都令他無法理解。家康令人把河堤修復之後,又像沒事一樣接受二條城內皇族和公卿拜謁,似是單為等待將軍秀忠大軍到來。如此理解雖無不妥,但他又數次向秀忠派出使者道:「莫要急著行軍,要緩進,以免將士疲憊。」他為何如此拖延,秀賴實不能明白。

如此想來,受家康密令的板倉勝重,其行為也無法讓人釋懷,他不斷向鄰近諸國發出「禁令」,數目之多讓人生疑——他已經向山城、大和、河內、近江等地發去了三四十道禁令。

不明就裡之人,還以為家康從一開始就沒把大坂放在眼裡。家康特意進京,恐是為了趁此機會改革內政、整飭吏風。無論是本多忠政還是藤堂高虎,關東軍所到之處,都嚴禁士兵胡作非為,對違令者給予嚴厲處罰。與關東軍的整肅截然相反,大坂眾軍則格外惹眼。聲稱為保衛大坂而彙集起來的浪人以籌集軍餉為名,四處橫行霸道。

此時,悠然前進的將軍秀忠也已抵達近江柏原,在那裡,他又迎到了家康的使者。不知出於何種考慮,秀忠再次停下前進的腳步,歇了兩日。只是秀賴此時還未得到消息。

秀賴終無法揣測出家康的心思,十一月初五,他悄悄把奧原信十郎召到了千姬的居處。

「見大人情緒甚佳,豐政欣慰之至。」此時奧原豐政已在城內擁有相當威望,無一人把他和德川聯繫起來,人人皆以為他乃一個超然於戰事之外、負責守衛內庭的精通兵法的異人。大殿前竟相綻放的菊花紛紛凋零,從檐前到鋪滿小石子的水池邊,結滿冰霜。豐政背上卻因耀著陽光,讓人感覺溫熱。城內武士都已全副武裝,唯秀賴仍著便服。

「豐政,我有事問你。」最近,秀賴養成了一個習慣,千姬在身邊時,就格外威風。其實,這也因他決意一戰,刻意顯示男兒體面。

「請大人儘管問。」

「聽說你與大和柳生一族有些關係?」

「是。將軍幕賓柳生宗矩和鄙人是表兄弟。」豐政的表情有些僵硬。

秀賴身長六尺余,頗高大,與其父秀吉公頗為不像,近來又胖了不少,再加上開戰前的緊張,竟使他顯出威儀,連聲音都似凜然有儀。饗庭局不禁大發感慨:少君真是越來越像外祖父淺井長政公了!

「你說過,你是和柳生宗矩爭吵過之後,才離開故里?」

「正是。宗矩勸鄙人加入關東,為德川出力,可敝家深受已故太閣大人之弟、大和守羽柴秀長大人厚恩。故,為了能在萬一之時盡綿薄之力,才前來大坂。」

「豐政,你和柳生爭執,不得不拋妻離子,卻也不至於對柳生毫不關注吧?」

豐政一時難以猜透秀賴心思,低頭沉思,不語。

「若還關注他,一定對他有些看法。聽說,柳生此次也跟在將軍身邊,正向京都進發。將軍刻意放緩了進京的步伐,世人對此都傳言紛紛,說大御所一再派使者前去阻止,將軍心急如焚,又不得不放慢腳步。對於這些,你有何看法?」

「實情正如大人所言。」

「何意?」

「正如大人所言,將軍尚年輕,不免性急,大御所遂責備於他。」

「豐政,大御所為何不急於決戰?你紊習兵法,只管直言,休要拘謹。」

「請恕在下冒犯,在下有一事想先稟告大人。」

「儘管說吧,用不著拐彎抹角!」秀賴知身邊有千姬,言語故意如此犀利強勁。

奧原猛直起上半身,「為了取大人性命,山口重政正千方百計混進城來。這個消息,大人想必早已知。在下想先問問。」

「山日重政想取我性命?」

「是。出此主意的人,不是重政就是將軍親信土井利勝,儘管一時難以確定,但土井利勝在大道的驛站,將此事報告給了將軍,卻是毫無疑問。」

「將軍答應了?」

豐政輕輕搖了搖頭,「擒賊擒王,此為解決這次戰事最簡便的方法,將軍遂派土井利勝去見大御所,詢問大御所的意思。」

「晤,大御所又是何意?」

「嚴厲斥責了土井利勝一頓,說斷不許做出那等事。然後,大御所才擔心起後進將士,多次派人,讓他們行軍不可太急。」

聽到這話,秀賴不禁探出身子,發出一聲怪叫:「奧原豐政,爾身在城內,竟如何知道這些秘密?說!」

在秀賴的逼視下,奧原豐政移開視線。不論在何樣的場合下,他都不想偽裝。可秀賴畢竟年輕,不宜向其傾述真心。無論怎樣,必須保全秀賴母子和千姬的性命,此才是他的使命。若非能夠看透人心的高人,斷無法明白此中深意。

「怎的了?你與敵私通?不然,你為何知道這些秘密?」

「若在下今日將此事內情稟報了大人,從今往後,恐再無法了解外面的消息了。還請大人容得一二。」

「哼!爾果然與關東勾結!」

「大人,信十郎非鬼神,若無人暗中相助,怎知這些?」

「說!」秀賴大怒,跺腳逼問,「今日你必須說!聽著,大御所行事,秀賴一件也不明白。他似攻非攻,居心叵測到處發布禁令,究竟把我當成什麼了?」

「此言差矣,難道大人還不明大御所的苦心?」

「管他什麼心思!說!」

「既如此,在下就斗膽挑明了。大御所並不想和大人決戰,此次才會讓片桐兄弟打頭陣。其實,這是……想通過片桐兄弟來講和。」

「講和?」

「正是。此次戰事,對大御所無絲毫益處,他才到處發布告,立禁牌,斥責性急的山口重政和土井利勝,令堺港商家繳納銀子,還到贊岐和小豆島一帶,從鹽、薪到水產,到處囤積物資。在下以為,這些都是奉勸大人放棄戰事的無言忠告。」說到這裡,豐政似是忽地想起了什麼,道,「方才大人問這些秘密消息的渠道,在下就告訴大人:都是來自正隨將軍西進的柳生宗矩。」

「這麼說,你們的爭執是做樣子?」

豐政微微搖了搖頭,「爭執不虛,爭吵之後分道揚鑣,宗矩才心中不平。大御所毫無戰意,豐政卻要急入大坂一圖決戰。宗矩乃是抱著嘲笑在下無知的心思通知一切。今後,若在下繼續沉默下去,一定還會知道更多秘事。故在下請大人容讓一二。」

秀賴心中一沉,對豐政之言乃五分明白,五分糊塗。「你認為大御所真的……毫無戰意?」他的聲音已失去了先前的威壓和氣勢,卻似含有莫名的欣喜。

「是。大御所並無戰意。但並不能說此戰就毫無可憂之處。請大人莫混淆了這二事。」

奧原信十郎並非豐臣的輔政,亦非秀賴的幕賓,他說話必須謹慎。秀賴似已得到了想要的回覆,卻未放鬆質問。「唔。這麼說,常高院所言,並非全無道理?」秀賴瞥一眼旁邊的千姬,嘟囔道,旋又再次盯住豐政,「你說得有理,就算大御所沒有戰意,但我們有,戰事亦無可避免,此不言自明。不過,大御所真不許人暗殺我,還斥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