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五章 生門死門

藤堂高虎和片桐且元被任命為先鋒,高虎的軍隊迅速進入河內,在國府至小山一帶駐防。消息傳到已入大坂城的真田幸村耳中之時,已為慶長十九年十月二十五傍晚時分。

正如公卿大名絡繹不絕前往德川家康所在的二條城拜謁一樣,來自全國各地的浪人亦源源不斷湧入大坂城。此中,既有欲真正報答豐臣恩義者,也有不問是非、只為解決生計疾苦者。如此龐雜之人,伴隨著數量的不斷膨脹,竟也不可思議地鼓起鬥志來。

「與其坐以待斃,不如血染沙場!」既有這般血性的年老武士,又有打盡了算盤的年輕人。「若與關東一夥,必為後世恥笑。即使把腦袋砍下,頂多得到百八十石。可一旦豐臣氏得了天下,至少會是三千石。若立得戰功,不定還會成為大名呢。」真田幸村故意把親信放到人群中去,散播此類流言。

「完全一群烏合之眾!」當荒川熊藏不知聽到什麼,不屑一顧時,真田幸村先是嚴厲斥責,繼而道:「點石成兵,乃兵法極致。但究竟是何樣之言令你如此小視?」

「有人竟散布言論,說眼見著失敗,不如對己方大將突施冷箭,死在這種地方大為不值。豐臣氏前途喪失殆盡,五十石、一百石何樂而不為?為了生計與性命,實不必為此等大將賣命。」繼而,荒川熊藏又用他那熊掌一般的手拍著腦門,道,「哎呀,怎的讓這些一無是處的年輕後生混了進來?」

年輕人真是直率!幸村不笑不驚,其實,這種率直亦為太平所生。生於太平,承平日久,世人自會口無遮攔將心聲道出。但太平怎會如此容易持續下去?只怕不久之後,這種率直就會變成疏忽,變成一把刺向自己的利刃。荒川熊藏若非幸村親信,而是大野兄弟的監視之人,恐怕當場就被斬首了。日下的年輕之人,怎知年老武士經歷的戰陣為何物。

十月初十,真田幸村依計進入大坂城,本想首先拜會大野治長,提出主動出城迎敵之議。可如今,他卻放棄了這種想法,因他手中無一隊人馬受過野戰歷練,偌多人連戰陣進退都一無所知,必須從律令教起。

戰事乃是拿眾人的性命和命運豪賭的殘酷遊戲。正因如此,充分磨鍊人的韌性,乃是將帥練兵之首。故,幸村的算計,是首先令以七手組為核心的主力,駐守宇治到瀨田一帶,其間,偷襲伏見城與二條城,旋撤回陣地,固守城池。

幸村並非真要在瀨田展開決戰,亦非非讓他們拿下伏見城不可,他只是想讓隊伍在城外演習一番,讓他們充分意識到此戰與各自的命運息息相關,再返回城內,進行固守。

但大野治長卻極力反對。野戰乃是關東軍的拿手好戲。若前鋒撤下,勢必會留下「戰敗」印象,大大影響士氣。故最好從一開始就依託易守難攻的大坂城蓄養士眾的「不敗信念」。治長如此主張有他的緣故,他並不信任浪人,不敢把他們放出城去,因一旦激戰起來,誰能保證他們不捲走軍餉一走了之?

看到心神不安、猶豫不決的大野治長,幸村覺得必須重新審視此人。治長許是想彙集大軍,以此為籌碼與關東談判。一旦如此,問題就截然不同了。於是,幸村不再比量出城迎戰與龜縮固守何為重要,而是在城濠附近構築護壘,令出城的一千多人和預留在此處的五千士眾均著紅衣,在情況危急時,隨時都可以殺出布陣。

此赤衣隊乃是模仿關原合戰時威震天下的「井伊赤備軍」而設。從旗幟到裝飾用的小旌、甲、胄,皆染赤色,馬印為唐人笠的樣子,威武醒目,讓人不禁回想起秀吉的千成瓢簞馬印。此多為示威之意。

就這樣,幸村終放棄了自己的主張,構築護壘。剛剛完成布防,家康大軍已到。此時,幸村又想起一個令人擔憂的人。非別人,正是淀夫人的妹妹、京極孀婦常高院。

常高院不只出入於姐姐淀夫人處,還時常進出大野治長陣中,或多與織田有樂齋密談。其實,就她的身份而言,此並無甚稀奇,但可疑的是,她卻同時頻頻出入秀賴夫人千姬處,近來甚至頻頻拜謁負責守護內庭的奧原信十郎。這不禁令幸村大為生疑。

城內每日都進行著熱烈的議事。人皆聚齊,長曾我部盛親到來,仙石人道宗也、明石掃部助守重、毛利豐前守勝永等亦到。除此之外,連在大久保長安一案中被趕出領地的石川康長、康勝兄弟也到了。他們都把命運賭於此戰。此中,明石掃部乃是狂熱的洋教信徒,他甚至邀請與亦為信徒的石川兄弟同入大坂的保羅、托雷斯講經,祈禱大坂獲勝。

眾人堅信,當他們據守城池之時,未曾謀面的菲利普皇上的大兵船必來救援。若大兵船趕來,德川部大半會分兵。不消說,此大半必乃伊達政宗和受其指使的松平忠輝。若此部臨陣倒戈,上杉部還能想不起關原合戰時的恩怨?然後,此戰就變成一場神聖的信奉之爭了。

在戰意大熾之際,設若常高院說動了淀夫人,銷蝕了總大將大野治長的鬥志,再拉攏織田有樂齋與敵人私通……最擔心的乃是在死守城池之時,敵人忽被自家人引進城內。若如此,一切都將化為烏有,固若金湯的大坂城頃刻間便會改姓德川。

必去見一見奧原信十郎。幸村早就聽說,奧原信十郎勸說紀州熊野的鄉居武士入城,與其說是為了報答秀吉公恩義,不如說是為了償還秀長公的恩情。

奧原信十郎現奉命守護內庭,負責秀賴母子之間的聯絡。故常高院若懷有別樣的心思,他必一清二楚。

二十六日,幸村拜見了秀賴,稟報了敵人軍備及進展諸況之後,又造訪了百間長廊外奧原信十郎的值事房。

「幸村有事求見奧原大人。」

「大人不在。」當值的士卒冷冷答道。

「他去何處了?」

「這……是千姬夫人……」話未說完,士卒支吾起來,「大人究竟去了何處,小的實在不知。」

「大人總不至去了城外吧?我就在此等上一等,借折杌一用。」

於是,幸村便坐在士卒為他拿來的折機上,眯著眼睛瞧著晚秋的天空。

天太藍了!一切光彩彷彿都被吸進了那深藍之中。幸村閉上眼睛,體味著美景。

兩刻之後,奧原信十郎方遲遲回來,他手裡還握著一束菊花。「哦?是真田大人!」他走上前來,向幸村舉花施禮,「千姬夫人召見,順便要了一束花回來。大人若是也喜歡,就分些去裝飾營帳吧。」

「十分感謝。我就要一朵吧。」幸村把鼻子貼在要來的菊花上,若無其事問道,「少夫人還好?」

「好。少夫人不愧是將軍之女,甚是鎮定。」

「她召您前去,乃是……」

「聽說大御所抵達二條城,少夫人想問問城內有無慌亂。」

「哦?」

「不只如此,少夫人還嚴厲吩咐從關東跟來的貼身侍女,若大御所真的到了,今後誰也不準外出,也嚴禁往江戶發書函。」

「大御所一來,彼此就變成敵入了。嘿,少夫人倒分得清彼此!」

「不錯,讓人佩服啊。好一個大御所的孫女、淺井長政公的外孫女!」

「奧原大人,您時常見到常高院否?」

「是。常高院夫人有時也到敝處。」信十郎淡淡一笑,「目下,最為痛心的恐就是她了。這亦難怪,姊妹三人當中,兩人互相敵對,無論何方取勝,結局都是不忍啊。」

幸村點頭,迅速推進話題:「這般說,常高院定在為還有無和談的餘地而苦惱了?」

信十郎收斂起笑容,搖了搖頭,「夫人似已死心了。」

「哦?她如此透露過?」

「是。實際上,鄙人也勸過。事已至此,除了一戰,別無他法。織田有樂齋大人也如此勸說,她才死心了。」

幸村眼裡放射出銳利的光芒。信十郎的回答雖頗為自然,但很明顯,他對幸村的心思甚是清楚。

「奧原大人。」

「請講。」

「聽說大人乃是劍聖柳生石舟齋先生的高徒。大人認為此次戰事要決出勝負,大約當在何時?」幸村想試探對方。

奧原信十郎竟意外地低頭沉思起來,神情甚為認真,「這……至多在半年之後。」

回答雖未令幸村感到意外,但在目下,這般回答確需要勇氣。周圍別無旁人。腳下的小石子被太陽曬得暖烘烘的,讓人很難想到已是下霜時節。幸村佯驚道:「哦?半年就可以決出勝負?眾人可都說要拼兩年呢。」

「兩年?並非堅持不到,若願堅持……」

「若願?」

「若敵人攻來,我們不戰不退,只提議和,和人周旋……」

「高見!不拔刀相向,而以口舌迎之。」幸村一面附和,一面暗嘆:果非尋常人物!

二人之間毫無隔閡,若非心意相通,斷不會如此。

「奧原大人,您曾與有樂齋說過此事?」

「誰也未說過。」豐政爽朗答道,「恐怕即使與他說了,他也不會明白。對牛彈琴與問道於盲了無二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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