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鍾銘風波

慶長十九年,京都。

不知從何時起,人們把大佛殿的開光法事說成已故太閣十七周年祭。算起來,此年的八月十八確正是秀吉公第十七個忌日。世人回想起秀吉第七個忌日時的盛況,遂對此次也充滿憧憬:連秀吉公第七個忌日都舉行得那般盛大隆重,此次的忌日,定是前所未見的盛典……

其實,在這期待背後,亦隱藏著莫大的不安。直到大梵鍾鑄成之後,這種不安方稍稍緩解。一時震動天下的洋教風波,亦漸次從百姓記憶中遠去。當大久保忠鄰前來搗毀教堂,大肆拘捕抗令之人時,人們恐懼之極,以為天下就要陷入大亂。可事後,人們竟發現一切如常。大鐘樓建起來了,那座眾議紛紛的大梵鍾也運到了鐘樓旁邊。為了守護工程,大坂派來的武士達三千之多。為了一飽眼福,看一看大鐘,大批百姓聚攏而來,武士們大聲斥趕,如臨大敵。

或許是因為工程某個地方存在缺陷,這尊鍍金銅佛在後世的寬文二年(一六六二)因遇地動而倒塌,幕府把大佛回爐熔掉,改鑄成了寬文通寶,但是梵鍾卻始終把威儀留存到了後世。此為後話,不言。只是據稱有詛咒德川之虞的梵鍾,卻端端安然留到後世,這裡面究竟包含著何等意味,已非凡俗之人可以參悟。總之,大梵鍾高一丈四尺,口徑九尺二寸,重一萬四千貫,京都百姓早已等不及第十七回忌,均想前來觀瞻,亦是理所當然。據云,還有些誇耀者讓人伕帶著香錢前來禱告。一言以蔽之,世人對巨鐘的反響熱烈之極。

所司代板倉勝重亦在紅著眼睛趕工的片桐且元的引領下,前來觀看大鐘。隨行的只有本阿彌光悅和茶屋之妻阿蜜,不消說,此非公開察視。

勝重一眼便明,此鍾日後必帶來莫大的難題。

當且元解開嶄新的席子,讓勝重看清韓長老撰寫的銘文時,勝重慌忙把臉扭了開去,盯著本阿彌光悅道:「果然不錯,真是不錯啊。」

在回到所司代府邸之前,勝重表情凝重,一言不發。

本阿彌光悅也已覺察到了事態的嚴重。上方人眾與日俱增,儘管在所司代的努力下,好歹抑制住了貨價暴漲,但眼下的店鋪客棧已人滿為患。除了游山拜佛之人,幾乎所有寺院都擠滿了來路不明的浪人。

回到所司代府邸,進入勝重的客室,光悅摘下最近才戴用的宗匠頭巾,擦了一把額頭的汗,道:「估計湧入者有三十萬之多。」

阿蜜默默從懷裡掏出一個小本子交給光悅,怕是光悅在委託茶屋進行什麼查訪。板倉勝重瞥了一眼,也默默擦起汗來。

「這就是了……」光悅一面翻著小本子,一面喃喃道,「湧入上方的浪人約有十六七萬……其中,七成由大坂提供用度。」

板倉勝重淡淡把煙絲盤拉到面前,「那是因有坂崎出羽那樣的人。」

「萬一發生戰事,有三成人心向德川。」

「三成?老先生也太天真了。」勝重重重嘆道,「我看不足二成。」

光悅認真地搖搖頭,「人看眼前利益,大坂必敗無疑,怎會受人擁戴?」

「不。」勝重打斷了他,「老先生有所不知,世人總有賭博的興緻,總望有意外收穫,正因這麼想,才莽撞地一擁而上。」說著,他取出一張小紙片,遞給光悅。

光悅當著阿蜜的面,默默展開紙片。雖然未明說讓阿蜜也看一下,但勝重亦未顯出責備的意思。

紙片上寫著「真田左衛門佐幸村,五十萬石」,接下來分別羅列長曾我部盛親、後藤右兵衛、塙團右衛門、毛利勝永等人的名字。長曾我部後寫著「土佐全境」,後藤後寫有「三十萬石」,塙團後寫有「二十萬石」。

本阿彌光悅撇著嘴搖了搖頭,「真田充其量也就十萬石,剩下的有一萬石也多的了。」

勝重轉道:「究竟是在尾張虛度終生,還是奪取天下?總見公終生呼喊著這一口號而戰,此種嗜賭之性已深深紮根於其後的武將心中。可以說,這是總見公的遺物。老先生說呢?」

本阿彌光悅神情嚴肅地點頭道:「在下也經常想這個問題。已故信長公曾逼著大御所去沙場廝殺,執槍去掠奪,用刀劍去侵佔,領地、百姓、財寶、榮譽,都可憑藉武力強取豪奪。給天下的武將灌輸進這種嗜戰之念的,正是信長公。」

「是呀。」板倉勝重用扇子指著紙條,道,「這種習性依然深深紮根於世人心中,正如這上面所書,這五十萬石、三十萬石、二十萬石都是誘餌,如此一來,就給人一種印象,越是殺人越貨、鋌而走險之人,越能飛黃騰達,幾無人對此提出懷疑。」

「不,不但敢於對此提出懷疑,並著力維護太平世道的人,即是大御所。故,可說,已故信長公和大御所幾是死敵。」

「精闢!」勝重不斷點頭,「是啊,信長公時代的好戰性情,到了太平時世之後,就變成了大敵。人的心志一旦養成習性,就會陷入不可自拔的境地。」

「說得好。最近以來,光悅也忽地意識到,信長公誇耀武力,實際上,受害最深者乃是已故太閣……」

「哦?已故太閣?」

「是。太閣從信長公那裡只學會了武力征伐,並且成了此中高手。他雖然將信長公統一天下的心愿實現了,但之後當如何,信長公卻絲毫未教給他。因此,他又欲把手從高麗伸向大明國,遭到了那樣的慘敗,把自己也搭了進去。但這並非全是太閣的過錯,原因亦在於信長公先前所辟歧途。」

「精妙啊,老先生的思慮果然深遠。」

「此前光悅沒有想到這些,乃是因為愚魯。新的東西總會淪為古舊,光悅只是忽地意識到此。」

「新的東西總會淪為古舊?」

「是啊。日新月異,時日不會停留於一處,這才是天地之道啊。」

「嗯。」勝重歪頭感慨了一陣子,方道,「那麼,關於此次的開光,我若現在就欲令其停止,先吹出一股何樣的風好呢?」

「光悅倒也看出了些眉目。」

「哦?那你快說說,有無可避免亂事的速戰速決手段?」聽勝重這麼一說,光悅嘴角明顯露出一絲嘲笑,他使勁搖了搖頭。

「你是說,不能速決?」板倉勝重吃驚地問道。

本阿彌光悅依然搖頭,嘲笑的皺紋加深了,「此乃信長公的亡靈和大御所進行的決戰。若是速戰速決,信長公就勝了。」

「哦,這話有趣。不錯,這的確是信奉武力第一的信長公,和渴望天下太平的大御所的決戰。」

「既如此,那就先下令中止開光儀式,再耐心等一段時日。」

「哦。」

「當然,尋常人會覺得這方法平庸無奇,認為這樣一來,就會給大坂準備的機會,但光悅卻不這般認為。」光悅恢複了他那有些認真過頭的嚴肅神情,壓低了聲音,「首先,下令中止開光儀式,靜觀其變,那些心血來潮、立志入城之人就泄了氣,自會重新盤算。一旦他們重新思量,事情就好辦了。入城者不會再增長。我們給予他們充分的考慮時間,讓他們想想,究竟何方會勝?這既是制勝的戰略,亦是一種充滿仁愛的關懷。」

板倉勝重似要停了呼吸,直盯著光悅的額頭。

「我不妨把那些甘為豐臣氏殉葬之人視為沙中之金。他們懷著截然不同的打算,有欲為天主殉教者,也有欲出人頭地者。因此,若過早追逼,恐令入城諸人狗急跳牆。」

「嗯。」

「並且,萬一入城者銳減,大坂城內的主戰之眾也就沒了主張,潰散而去。即使不能如此黑白分明,起碼能看清浪人們的動向。我們的對手可是信長公啊,故更要沉住氣,等為上策。」

板倉勝重這才輕輕拍膝道:「對,蒼天怎會有絕人之路!」

「是。即使等一段時日,還是會發生戰事。既如此,則不必急功近利。大人慢慢把他們圈起來,再讓他們思量,究竟是戰好,還是太平好……天下蒼生不喜歡戰仗。這樣一來,大御所身後就有了無數擁戴的百姓,大坂城就在時日流逝中被孤立。他們肯思量,此戰所失便小。」

「嘿!」勝重有力地應道,「先生所言極是,我亦會將先生苦心稟報大御所。不錯,若是行正義之師,順應天下大勢,或許真的不必著急。說實話,此前我一直在想怎樣才能將入大坂之人一舉收拾掉。對,急不得,我們背後乃是天下蒼生。」

此前始終默默傾聽的阿蜜,這時突然插進嘴來:「在大坂,已有偌多豪賈察覺到戰事難以避免,在暗中尋找退路了。」

「看來人們並未完全忘記戰火帶來的災難啊。」

勝重附和了一句,卻聽阿蜜又說起一件意外的事來:「可是,也有人說,此乃大坂玩弄的謀略。」

「嗯?」

「首先,大坂城附近以及各關隘,乃兵家必爭之地,但仗卻打不到堺港,很多人遂逃到了堺港。但也有人說,大坂乃是有意先讓眾人逃過去,再趁機控制堺港。」

「哦,這麼做有何好處?」

「好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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