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二話 輕盈的腳步聲。千年不古的道理。人,多少有些不正常——雪野

耳邊傳來輕盈的腳步聲,一抬起頭來,就見到一位撐著透明塑膠傘的少年站在那兒。

目光交會只在一瞬間。雪野垂下雙眼,訝異自己竟然連對方走得這麼近都沒有察覺。大概是聆聽雨聲到出神了吧!

少年帶著幾分猶豫地走進雪野避雨的小小涼亭里。穿著制服、感覺像是乖乖牌的高中生,會在平日的早晨來到公園,還真少見。蹺課卻跑來必須付費的日本庭園,倒也風雅。

雪野起身走到涼亭的裡邊,挪出空位給少年。少年有禮貌地低頭致意,收起雨傘在邊緣坐下。木製長椅「唧——」地發出輕響。

五月的滂沱大雨筆直落下,四周可聽見歡悅鳴啼的清脆鳥囀、伴著敲打屋頂的雨聲和屋檐上滑落的雨滴,以及鉛筆在筆記本上滑過的輕柔沙沙聲。少年從剛才就在筆記本上寫寫畫畫。沒有攤開教科書,大概不是在念書吧?幸好他不是那種會開始聽起音樂的小屁孩,雪野不禁鬆了一口氣。

L型的狹窄長椅圍出僅兩公尺見方的空間,奇妙的是兩人雖分據長椅兩端,卻沒有影響到雪野的心情。她繼續喝著剛才的啤酒,絲毫不以為意。

雖然公園裡禁止喝酒,不過,管他的!這孩子應該也不會在意吧?畢竟我們同樣不務正業。

「啊!」少年突然輕呼一聲弄掉了橡皮擦,並彈到雪野的腳邊。

「拿去吧!」雪野拾起橡皮擦交給少年。

少年連忙起身接過,「啊,不好意思。」

少年焦急的聲音中帶著十幾歲孩子的稚嫩,雪野沒來由地覺得順耳,不由得綻開了笑容。他繼續回頭寫筆記。雪野發現自己很久沒有這樣的好心情了,明明每天都過得莫可奈何,今天竟然為了這點小事感到開心。真怪!雪野啜了一口啤酒,再次眺望雨中的庭園。

傾盆雨勢從剛才便絲毫未減,仔細凝視各種樣貌的松樹,就會發覺它們看起來像是一顆巨無霸蔬菜或不知名的動物剪影。清一色的灰濛天空,彷彿像是某個人拿了罩子密實地蓋住了東京。池面上接連擴散的漣漪,像是絮叨不停的話語。敲打在屋頂的雨聲,聽來像是技巧拙劣的木琴演奏,節拍似對似錯。是啊,我也是如此。

我的節奏感真的很差。我的母親既會彈鋼琴又很會唱歌,為什麼我對音樂那麼沒有天分?小時候,除了我以外,班上每個人都能把木琴演奏得行雲流水,令人讚歎,吹奏直笛的指法也像變魔術一樣。話說回來,為什麼這世上所有人的卡拉OK都可以唱得那麼好?為什麼大家都知道那麼多首歌,而且還能毫不猶豫地說唱就唱?明明學校里沒有教導如何唱卡拉OK,也沒有專門的補習班啊?該不會大家都一個人躲起來偷偷練習了吧?那個人……過去也常常帶我去唱卡拉OK……。

「請問一下。」

「咦?」少年忽然開口發問,雪野因此愣了一下。

「我們是不是在哪兒見過?」

「咦?……沒有。」

怎麼了、怎麼了?怎麼這麼突然?看這小孩臉上的表情,莫非是在跟我搭訕?一想到這裡,雪野的語氣不自覺變得冷漠。

「啊,對不起,我認錯人了。」

少年困窘地道歉,羞得低下頭來。看到他這個樣子,雪野放心了,於是改以溫柔的語氣含笑地回答:「沒關係。」看來他是真的認錯人了。

雪野又喝了一口啤酒。遠方響起隱約的雷聲,彷彿有股力量在引導啜著啤酒的她偷偷瞧著少年。

削短的頭髮,看來聰明伶俐的額頭上有著頗為固執的眉眼,或許是對剛才的冒失舉動感到丟臉,他的臉頰依舊有些泛紅,從耳朵到脖頸的線條倒是頗有成熟男人的氣息,清瘦頎長的身形穿著一襲耀眼的白襯衫及灰色背心……

咦?雪野似乎想到了什麼。

「啊!」忍不住輕聲驚呼,她頓時恍然大悟。

原來如此,怪不得啊!猶如色彩繽紛的水彩顏料滴落水面一樣,她的心裡泛起一絲捉弄的念頭。

「我們說不定見過。」

「咦?」少年驚訝地看著雪野。

連處再度響起雷聲,適時填滿了這段空白。

「隱約雷鳴」這四個字浮現於腦海,雪野微微笑著,低聲說道:「……隱約雷鳴」,接著拿起雨傘和皮包起身,俯望著少年。

驟然陰沉,但盼雨來,留你在此。

話還沒說完,她便邁出步伐,撐起傘走出涼亭,踏入雨中。剎時之間,雨傘成了整片天空的揚聲器,雨聲傳進耳里。雪野可以感覺到背後少年愕然地望著她,但她仍然毫不在意地繼續往前走。

那孩子應該想起我是誰了吧!雪野暗笑著路過小石橋,走向庭園的出口。有這麼多的樹遮著,他應該看不到我了?今天真是愉快哪,雪野心想著。但是下一刻又立即想到——唉,可是今天才剛開始。原本燦爛的心情再度緩緩沉沒灰暗中。

◇◇◇

事情發生在還是國中生的雪野,在上古典文學課的時候。

課本里介紹和歌的章節分別從《萬葉集》、《古今和歌集》、《新古今和歌集》中各選出一首。其中從《萬葉集》里選出來的那一首和歌,不知怎麼地,深深吸引著十三歲雪野的目光。

東方野地,曙光升起。轉身回望,皎月西沉。

在她明白這首和歌的含意之前,課本上的黑色印刷字體已慢慢化開。紫色的晨光在草原遠方升起,置身在這片風景中,雪野驀地轉身望向另一頭,在群青藍的天空與山稜相接之處,彷彿有人補上了一輪孤伶伶的皎月。雪野第一次從文字想像出如此清晰的場景。

「這是怎麼回事!」就在她瞠目結舌之時,陽菜子老師以溫柔的聲音說:「那首和歌描寫的景象應該是這樣吧!」

接著她拿起粉筆,愉快地在黑板上畫畫。首先是騎著馬兒的男人,小小的身影圍繞他的是粉紅色、黃色、水藍色、藍色的漸層天空,最後再用白色粉筆加上一輪小小明月。

這就是我看到的景色!雪野打了一個寒顫,全身雞皮疙瘩豎起。

下課後,雪野在美術教室告訴陽菜子老師這件事,老師發出像少女般的聲音高叫:「欸欸欸,真的嗎?這很不容易呢!搞不好我們同時被人麻呂(*注1:柿本人麻呂,約生於六六〇年~七二〇年,日本飛鳥時代的歌人,與山部赤人並列歌聖,亦是三十六歌仙之一。)給附身了呢!」

「惡,老師是超自然現象迷嗎?」美術社的男生問道。

女生也調侃:「我早知道陽菜子老師喜歡那種東西,沒想到小雪也是同好?」

「才不是這樣,我只是跟老師說自己被嚇到而已。」雪野忍不住嘟嘴抗議。

這副表情讓在場所有人看得入迷,下一秒,周遭還隱約升起一絲敵意。

唉,又來了。正當雪野感到無奈之時,就聽到陽菜子老師發揮教師本色,一本正經地說:「縱使過了一千年,人心依舊不變。古典文學是不是很棒呢?」

「是沒錯」、「可是有點難耶!」學生們七嘴八舌地回答,陽菜子老師則是溫柔呵呵笑著,緩和了當下的氣氛。

窗外低垂的夕陽,把豐腴的陽菜子老師及穿著制服的學生們,襯得像一幅畫。

老師說得沒錯,雪野鬆了一口氣。陽菜子老師不但替我解圍,還能夠說出那樣的結論,真的很了不起。她感覺整個世界與自己之間的留白處,又喀嚓一聲塞進了一顆齒輪。多虧陽菜子老師解救了我。

在愛媛縣度過童年的雪野,從小就是個美人胚子,比任何人都要漂亮標緻,但她的美為她帶來的只有不幸。雪野的美有些不食人間煙火,有些異於常人。在這放眼望去儘是山、海、田圃、蓄水池與溫州橘子園的小鎮里,不管走到哪裡雪野總是引人注目。每個與她擦肩而過的人,無不一臉驚奇地看著她,這些舉動每次都傷了雪野的心。年幼的她曾經認真煩惱過,自己真的長得那麼奇怪嗎?

在人口外移日益嚴重的小學裡,雪野的困擾更加嚴重。她的小腦袋瓜與班上同學一比,顯得小到不自然。修長的手腳纖細又白嫩,彷彿一折就斷。五官就像人工雕琢般精緻,比任何人都要大的雙眼皮,黑眸里溢著神秘,濃密的長睫毛似乎能夠擺上鉛筆。她那怯生生的態度,反而增添了她這年紀不該有的獨特魅力,使得雪野更加醒目。她猶如飄蕩在灰色汪洋中的雪白帆船,綻放出耀眼光彩。儘管她本人一點也不希望這樣。

只要雪野在場,現場的氣氛就會不同。男生們顯得坐立不安,女生們則對此不是滋味。不論雪野使用橡皮擦、分配營養午餐、啜飲牛奶或是答錯問題,都像是一幅令人嘆息的畫作,以致於老師們常在無意間找她說話,但這麼一來反而更讓她遭到排擠。再加上她容易緊張的毛病,手腳也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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