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五章

(……我想起了剛才還在做的夢,我說不清這個賊的出現是一種什麼緣分,我說,我要見舅舅,咱們去紅岩寺。)

爛頭去上廁所,卻在院子里咳嗽了一聲,老太太的女兒就出去了,這情景別人沒留神,但我卻注意到了,直在心裡罵爛頭膽大,卻也站在門口,以防老太太的女婿去院里。過了一會兒是爛頭先回來,他在對我說如果要去紅岩寺,還得原路返回到三岔溝口再進北邊的溝,需要二至三天,即使舅舅在紅岩寺,會不會就還呆在那裡的,問我怎麼辦。接著是老太太的女兒也進來,手裡提著從廚房拿來的熱水壺,問我們喝不喝,都說不喝,她也不倒了,說:「從前邊的腦溝梁翻過去往東,是可仍直接到紅岩寺的,只是路難走。」我看看她,卻發現她脖子上的黑色繩系兒不黑了,是條黃色的。黃色繩系兒是爛頭買來的彌勒佛掛件的繩系兒。我立即肯定了她先頭掛的就是我的金香玉,是爛頭偷拿了去送她的,剛才在院子里他將自己的那掛件又交換了。我心裡一喜,說:「這就好,路難走卻捷快么!」爛頭又踢了賊一腳:「你知道路不?」賊說:「知道,我就是從這條路過來的。」爛頭說:「那你帶路!」

就這樣,意外的盜竊事件,賊竟成了我們的嚮導。老太太和她的女兒趕緊燒鍋做飯,一定要我們吃罷飯了清早趕路身子不冷。我和爛頭也就收拾行李,爛頭在彎腰系鞋帶時突然叫道:「書記,你瞧那是什麼?」我彎腰看了,就在炕與柜子的夾縫處有了我的金香玉。爛頭說:「這一定是你睡覺時卸下來放在櫃蓋上掉下去的,要是沒尋著,我可是重大嫌疑犯了!」我沒有說破,只笑道:「活該完璧歸趙給舅舅哩!」

賊是個瘦子,殷勤機靈,一路上對我們伺候得還好,我就慢慢放鬆了對他的警惕,讓他背著我們裝乾糧的袋子和槍。經過一片林子,爛頭的頭痛病犯了,我讓他靠在樹上替他捏頭,捏得我一身汗,疼還不能止,我就讓賊為他捏,後來拿拳頭砸,甚至脫了鞋啪啪啪地扇打天靈蓋,疼才減弱了,但人卻虛脫得躺在那裡如一攤稀泥,連眼睛也懶得睜。爛頭的病這是整個尋狼過程中犯得最嚴重的一次,他說他有死亡感,我也感到了他要死亡的恐懼,我叮嚀賊去林子里找些泉水來,我當時想著⊙水找來了可以給他燒一缸熱水喝,我卻真傻,竟一時忘記了他的身份是賊,並沒有讓他放下背著的速食麵口袋和槍。賊去了好久的時間沒有回來,我氣得只是罵,但是沒有聲息,待我親自走出林子,林子外的一個崖腳處有一泓水泉,泉邊有賊跪下去喝水的膝蓋印,一棵小樺樹上掛著槍,而賊不見了,速食麵口袋也不見了。

這個半天,我和爛頭是沒有吃一口食物的,我跪在爛頭面前責備著我自己,爛頭卻安慰著我了。他完全像變了個人,說只要槍沒有丟,這就好,少吃一頓兩頓有什麼呢?我讓他多歇一會兒,重新去舀水來燒了給他喝,並要出去尋找能吃的東西,他扶著樹站起來,說不敢多歇的,歇久了就走不動了,必須限天黑得趕到紅岩寺。可想而知,我們行走得是多麼緩慢,直到天黑,才走到一個有著人家的溝里,拍打著門環要求投宿。

你是無法想像,深山中會有如此整端的四合院,雖然堂屋、廈房、以及柴棚磨坊牛棚豬圈院牆都是以石板苫頂,但寬敞乾淨,連一根柴草渣兒都沒有。更出奇的是大大小小六七口人,皆五官清朗,衣著鮮亮,你不得不感嘆在深山裡除了痴呆、羅圈腿和癭瓜瓜外,仍是有著英俊人物的。我們進去的時候,這一家人正在吃晚飯,在那麼一個灶台上安裝了一架床子,盤好的蕎麥麵團放到了床子的槽子里,一個人騎在桿杠上往下按,便成形煮在鍋里。他們是按下一槽供一個人吃,滿屋子是濃濃的醋的酸味和芥末的嗆味,翠花連打了幾個噴嚏。我們說明了來意,從大炕上跳下來的男人說:「嗬,城裡人!這你們尋對了,我是村長,這一溝里再沒有比我家乾淨的了!坐呀,坐呀,給客人先按一槽子啊!」

麻辣是非常好的東西,我吃了兩碗,爛頭吃了三碗,出了一身的汗,頭痛是明顯地好多了。吃罷飯,男人和我們坐在安排我們歇息的廈房裡說話,翠花則被孩子們抱著玩耍。男人問爛頭還頭疼嗎,爛頭說老毛病了,不礙事的,男人就說我給你治治,說著拍拍爛頭的腦袋,舀碗清水呸地往牆上潑了,將一個大鐵釘叼在嘴角,又拿起一把鎚子,問:你叫什麼名字?爛頭說:穆雷。男人說:一會兒我叫你,你就應著。爛頭說:嗯。男人低了頭嘰嘰咕咕念叨了半會,猛地把釘子往濕牆上揭,砸一下,說:穆雷!爛頭道:哎!鎚子再咚地一砸,連說了三聲,爛頭應了三聲,鎚子也砸了三下,男人說:還疼不疼?我看見爛頭在瓷著眼尋感覺,末了說:好多了。男人說是好了還是好多了?爛頭說:我這病我知道是怎麼害上的。男人說:我雖不是醫生我卻知道害病不外乎三點,一是內傷,一是外感,一是宿業,內傷外感吃藥打針能治的,宿業就得還孽債了。爛頭說,你家有葫蘆嗎?男人說有,爛頭說你找一個來,我得把釘子往葫蘆頭上釘了!男人果然找來一個葫蘆,爛頭就把三顆長釘往葫蘆上釘,一邊釘一邊說:你是往牆上釘哩,我老家那兒的老人讓我往葫蘆上釘,葫蘆權當我的頭,別人遭孽了到陰曹地府受刑,我是現世報!那男人倒嘿嘿嘿地笑了一通。

「頭疼了用釘子釘,手腕子變細發軟了怎麼治?」我想起了舅舅,問這男人。

「誰有這病?」男人說,「前世若不是被人繩綁索捆,也該是今生里繩索捆綁過別人,是不是?」

我不知該怎麼回答。

院子里一陣豬的叫喚,男人對著窗口朝院子里喊:「給蒸些土豆吃哇,吃飽了少屙少尿也是分量嘛!把架子收拾好!」院子里說:「這你得綁架子哩!」男人轉過頭對我們說:「明日得把豬抬到山下收購站,晚上要收拾好抬豬的架子的,咱這兒沒通公路,啥都要往山下抬哩!」我們忙說,你忙吧,男人就走了。爛頭卻對我眨忽眼兒,說道:「你不去阻止?」我說:「我阻止幹啥?」爛頭說:「把豬交到收購站就是為了殺豬吃肉呀!你總反對我吃葷,可都不吃葷了,收購站的人幹啥呀宅屠宰場的人幹啥呀,肉店的人罐頭廠的人都幹啥呀?!」對於民間廣泛流傳的輪迴轉世說法我是不以為然的,那是為了給芸芸眾生勸善,但我堅持靈魂是隨物賦形而上世的,人雖然是萬物之精華,從生命的意義來說,任何動物、植物和人都是平等共處的,強食弱肉或許是生命平衡的調節方式,而狼也是生命鏈中的一環,狼被屠殺得幾近絕跡,如果舅舅的病和爛頭的病算是一種懲罰,那麼更大的懲罰可能就不僅僅限於獵人了!我恨恨地瞪了他一眼:「那你就慢慢地頭痛吧!」

「我活該疼,」他說,「可你說植物也是有生命的,你怎麼還吃糧食蔬菜呢?」

「不吃糧食蔬菜,滿世界都是莊稼草了!」

「可現在人吃得把所有能種莊稼的地方都開墾成田了,這怎麼說?!」

「這不就有了戰爭、災荒,不又要計畫生育嗎?」

「你是文化人我說不過你。」

爛頭揮了揮手,收拾床鋪要睡覺了。我們常常為這樣的問題爭論,但爭論從未有結果,我也恨我自己沒有更高的文化水平,一下子就說服了他。但每一次爭論完,我倒吃驚我現在怎麼蠻有了覺悟,已經不是以前西京城裡的那個灰不沓沓的我了?堂屋裡,房東的女兒打開了收音機,正播放著什麼曲子,音樂一起,我的感覺里,無數鋒利的刀子在飛。便想到西京城裡老婆這陣在幹什麼呢,那個小圈子裡的文化人又在幹什麼呢,他們一定都在疑惑:子明呢,子明到什麼地方去了?而我現在是躺在了商州深山的農家裡,窗外是鳥的鳴叫,床下有蛐蛐在吶喊,一直趴在東邊牆上的那隻簸箕蟲,這會兒也爬動了,發出嚓嚓的碎響了。爛頭鋪好了被褥,蹲下去往床下探望,他是睡過了一次有木瓜的床,一朝被蛇咬,三年怕草繩,又罵了一句生龍寨的老頭子。

「那是人家故意要整你的,」我說,「哪裡會到處都在床下放木瓜?」

爛頭關了門,突然笑嘻嘻了一會,悄聲說:「我給你現在說哩,那婆娘是個好婆娘,水大得很哩。」

「你還真的得了手了?」我說。

「外邊人么,哪個獵人沒那個事?」他說,「你也是出來時間不長短了,你就不想老婆?」我沒理他。

「我這陣想了。」他盤腳搭手坐在床沿,在席上掐個席眉兒掏耳朵。「一掏耳朵,注意力就到了耳朵上,下邊的就沒事了。這是你舅舅教給我的。」

「頭才不疼了就胡思亂想!」我摸了摸胸口,隔著襯衣,硬硬的,金香玉還在。「睡吧,睡吧,這兒是正經人家,你別讓人家聽見了賤看咱。」

「哎,幾天不見你托屁股了,痔瘡好了嗎?」

我動手去拉電燈開關繩兒,卻同時發現從窗欞到對面牆頭拉著的掛衣服的鐵絲上,一隻老鼠倒著身子,四腳吊著往過爬,就像人手腳並用過澗上的鐵索。我哎了一聲,老鼠已過了鐵絲,迅速地從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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