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章

(……我和爛頭過去說:「是不是我們在這裡,你故意不肯與人家相認?」舅舅罵了一聲:扯淡!)

我們在飯店裡吃飯,商量著今天下午往北邊的塬上去還是明日去南三十里的高壩坊。舅舅說高壩坊在明清時是有名的金礦區,現在是廢了,留下了無數的礦洞,礦洞都曾是狼居住過的。他這麼說著,突然就擊掌叫道:「想起來了,想起來了!」我和爛頭倒嚇了一跳。

「還記得上午見到的那女人嗎?」舅舅說,「她是一頭金黃頭髮吧?」

「是一頭黃毛。」

「你在哪兒見過這麼黃的頭髮?」

「電視中的外國人。」

「那是只金絲猴?!」舅舅說,「肯定是金絲猴!」

「她是金絲猴?!」

「是金絲猴,」舅舅說:那一年他是和成義在月照山打獵,遇見了一隻狼,狼和他們在梢林里兜圈子,狼的智力絕對不比人差,周旋得他們都快要神經了。成義這時候發現了目標,連放了數槍,過去看時,打得趴在地上的卻不是狼,是一隻金絲猴。這隻金絲猴的前爪被打斷了一根趾頭。成義把它抓起來,金絲猴大聲尖叫,成義怕讓人知道,用繩子扎了它的嘴,脫下衣服包住。金絲猴是不能捕殺的,他請求成義趕快放了,但成義偏不,說金絲猴的皮值大錢,南方有人來收購的。他拗不褒成義,成義把金絲猴帶回到鎮上,就把金絲猴縛了四肢藏在村外的一個破窯里,去和收購金絲猴皮的南方商販聯繫,他就去報告了派出所。他的原意是能搶救金絲猴就是了,可派出所的人去了破窯,並沒有見到金絲猴,卻正碰上成義在強暴一個女人,女人在竭力反抗,而成義則撕爛了人家的衣服,將人家的乳頭咬破,下身也摳出了血來。派出所的人來後,那婦女哭著逃走了,但成義承認他是抓住了一隻金絲猴藏在破窯里,卻發誓他沒有倒賣金絲猴,他來破窯里取金絲猴時,金絲猴不見了,偏偏有那個女人在這裡。這是他思想敗壞,起了歹念。派出派很快抓到了南方來的商販,並搜到許多金絲猴皮和蟒皮,也交待了曾經要和成義做一回金絲猴買賣的事,商販和成義便一塊被逮捕了。

「這金絲猴在這兒碰著我,它來感謝我了,它竟然還能記得我!」

「舅舅不是在說夢話吧?」

「咋的?」

「你救的是金絲猴,可來感謝你的是一個女人!」

「沒腦子!」舅舅噎了我一句,「金絲猴成精了,成義強暴的也肯定就是它。」

「還真有這等事?!」

「這有啥詐唬的?」

「這麼說,什麼都可以幻變成人的,那個賣豬的人說狼都上世成人了,也不是一句戲謔話!」

「菩薩都有三十六相哩!」

爛頭卻叫苦他的艷遇里會不會也有著一些並不是真人的,我疑惑昨日在王生家,舅舅堅決不讓住在那兒,又說過王生老婆的長牙,是不是舅舅感覺到那老婆也不是正經的人了?這次進商州,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事情太多,但令我思維發生改變的莫過於野獸是可以以人的面目出現。過去讀書,書上說神常常以人的形狀在大街上,商店裡,或普普通通的飯館內出現,說不定你身邊的就是神仙或者妖魔,我總以為這是比喻和文學家們的藝術之語,原來深山裡的山民也一直是這麼認為的,閘看得那麼平常自然,而現在又使我真真切切地目睹了。我突然有了一種浪漫之想,舅舅和那個金髮女人的奇遇既然有著如此美麗的故事,何不再了解清楚,寫出一部小說或一齣戲劇呢?我和爛頭耳語起來,相信那個金髮女人沒有走遠,還在劉家壩子里,就決定出去尋找,但舅舅卻抬起頭來說,他得到北邊三十五里外的丹鳳縣城去一趟。

「你們同我一塊兒去不?」他說,「壩子里有蹦蹦車,一會兒就到了。」

說的是關於尋找狼的故事,但真正要尋找的狼遲遲沒有出現,而舅舅卻又要到丹鳳縣城去,作為故事中的我多少產生了懷疑:能尋找到狼嗎?舅舅普查到的十五隻狼數目是準確的嗎?他這次出來是真心協助我呢還是僅僅為了心理的慰藉?他豪爽剛烈的性格漸漸在我心目中變得陰冷,古怪,難以捉摸。但舅舅畢竟是舅舅,畢竟是領導著我們的隊長,我不能違拗他,爛頭也肚裡不滿嘴上不說,我們坐上了一輛三輪摩托改造成的運貨車,他的頭痛病就發作起來,哼哼唧唧,隨著貨車劇烈地具簸,腦袋在車廂上一磕一碰,後來就頭抵著廂角,令我想起了生產著的大熊貓。州城離我們是越來越遠了,黃專家是繼續在醫院裡接受治療呢還是送進了瘋人院?施德主任會改行嗎,改行又能改到什麼單位去?運貨車開得飛快,路面的土坑又一個接一個,車就像跳舞,我的思緒便不停被打斷,在懸崖峭壁上開鑿出的路面拐彎處幾乎都是硬折成的,有幾次險些和對面開來的車輛相撞,我緊張得抓住廂欄蹲著,叮嚀道:師傅,開慢點!司機叼著煙捲兒說這還快呀?你不就是帶了個照相機嘛!一進了縣城,車停下來,我的痔瘡就犯了。我是上下都有毛病的人,口腔潰瘍還沒完全好,現在痔瘡一犯,感覺里大腸頭子掉了下來,只好走路匡起腿,且不住要靠邊用手托托屁股。而富貴也成心噁心我,我靠在牆上一托屁股,它就乍起後腿,露出那一節不潔之物將尿撒到牆上去。

縣城有縱縱橫橫的幾條瓦房街,順著一座山坡直漫延到河邊,舅舅一直黑著臉,他在前邊走,我們在後邊跟著,也不知道他這要去幹什麼?街上似乎有許多人認識他,他一和人打招呼臉上才活泛開來。

「舅舅好人緣!」我說了一句。

「當然嘍,捕狼隊的嘛!」爛頭說。

「可沒人招呼你?」

爛頭說,十年前他在青陽山的小煤窯里下井當煤黑子哩。那時候,一股狼偷襲過丹鳳縣城,城東關的十八碌碡橋上一連咬死咬傷三個上夜班的人,弄得滿城人心惶惶,縣政府就請來了捕狼隊,三天三夜潛伏在橋頭等候狼的出沒。果然在那裡打死了兩隻老狼,又查尋狼蹄印,在縣城北十五里的青陽山尋著了狼窩,一舉打死了另外兩隻大狼和三隻幼狼。原本那裡是一個狼的家族,四隻狼分別是兩隻公狼兩隻母狼,母狼生了幼狼,兩隻公狼為了獲得妻子的食物來叼人叼豬的。從青陽山下到鐳城有一條簡易公路,拉煤車從那裡經過,兩隻公狼常常在山崖上等候車輛,車輛經過時從崖頭上跳下去藏在車上,到十八碌碡橋頭再跳下來。捕狼隊就是潛伏在橋頭髮現了狼的來龍去脈的。消滅了狼,縣上召開了慶功會,捕狼隊的人都披紅戴花,每人獎勵了千元。爛頭就是那一次尋著了舅舅,死纏硬磨參加了捕狼隊的。

「噢,」我說,「舅舅之所以要到這裡來,是要重溫英雄的光榮啊!」

「扯淡!」舅舅回頭罵了一句。

「傅隊長,傅隊長!是縣政府又把你請來的嗎?」被舅舅罵了一句,我臉上有些掛不住,靠了一根電線杆託了一下屁股,從對面小巷走出三個人高聲叫喊舅舅。他們的聲音顫顫的,似乎有些口吃。

舅舅站在那裡,陽光照在臉上,眉毛皺了倒八字形。

「你說什麼?」

「縣政府沒有請你?」

「我是省里州里的領導啦?!」

「是省里州里的領導,他們只有挨訓的份了!」那些人說,「你不知道啊,縣東十八里地的黃家堡出了殺人狂啦,你聽聽,叫尤文,多雅的名字,可他殺了四十八個半人,在他家後院刨出了四十八具屍體,還有一條人腿!殺了這麼多人,你以為他是人高馬大一臉橫肉吧,不,個頭才一米五八,老婆還是個癱子,但他就是殺了四十八個半的人!殺人總得有個殺人動機呀,比如圖財因奸或者有冤有仇,全不是,這就怪了,我們還以為縣政府請了你來,看尤文是不是狼變的?」

「你說天話!」舅舅說。

「這麼大的事,我敢造謠?」那人說,「你到黃家堡去看么,屍體擺了一大片,警察圍著,上面還搭了帳篷,說是別讓外國的衛星拍去了照片丟咱的人哩。你去看看么,尤文不是狼變的怎麼就殺那麼多人?或許你一見他,他就顯狼身了。」

「他就是個狼,我又能怎麼著?」舅舅說。

「你是捕狼隊隊長啊!」

「捕狼隊早解散了。」

「你不是還這一身的打扮?!」

舅舅的臉陡然漲紅,他明顯的不自在,轉身在一家雜貨店攤上翻看著一堆瓷器,問了一下價,就兀自往前去了。我和爛頭緊追不捨,拐了幾道彎,一邊是高牆一邊是菜畦地,遠遠的有一個黑漆漆的鐵門,門上有崗樓和鐵絲網,站著帶槍的武警。我看到了那一個牌子,上面寫著「丹鳳縣監獄」。

「咱怎麼到這兒來了?」我站住了不動。

「來看看成義。」舅舅說。

舅舅到丹鳳縣城來,原來是為了探望在押的成義,是那個金髮女人勾起了他對另一個獵人的懷念還是內疚呢?我和爛頭交換著眼色,默默地看著他向武警說明著什麼,武警似乎並不同意,他掏出了證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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