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我對那晚相機燈光的事仍疑惑不解,可能是舅舅身上有什麼特異的功能,或許是他緊張而散發了一股什麼磁力影響了相機,這麼說使人難以相信,可那晚確確實實是這樣。)

離奇的認親和自我拯救計畫的制定使我多少有些輕狂了,我們商定了天一亮就告別施德主任,告別大熊貓保護和繁殖基地。但是,狂笑和哭鬧了一夜的黃專家徹底是瘋了,他是在後半夜再次脫掉褲子,甚至把生殖器夾在腿縫裡說他是母的,是母大熊貓,要生個仔呀,接著,跑回自己的房間,打碎了水壺、鏡子、煙灰缸、玻璃茶几和掛在牆上的一張獎狀框,又把十多年的關於大熊貓研究的書籍全都撕了,撕了還用水泡濕,放在糍粑的石臼里拿木槌砸。基地的人都去勸他,他見誰罵誰,甚至還抓破了施德主任的臉皮,施德主任只好下令用繩索捆綁了他讓其安靜下來。他被捆在了木板床上,仍巨烈掙扎,繩索便勒出他手腕上腳脖上一道道滲血的傷痕。施德主任又把繩索解下來,將床單撕成一綹一綹的用來拴住了他的四肢,閉著眼在他的下巴上猛擊一掌,將其打昏,抬著要往州城醫院去治療。山區人把喂成的豬就是這樣捆在床板上抬往山下城鎮出售的,但出售豬是喜事,要喝酒,要放鞭炮,送黃專家卻像出喪一般,人們哭哭泣泣。基地里沒有了大熊貓,沒有完成政府交給他們的任務,所有的專家需要返回州城向專員彙報,而專員和政府一定會怪罪他們的。為了充分證明他們高超的科技水平和曾經認真細緻地工作過,施德主任央求我是否能一塊下山,因為我有大熊貓整個生產過程的錄像帶,可以為他們證明和說情。這牽涉到幾十人的身家利益,我只好同意了,舅舅當然也跟著我,我們就僱傭了九戶山民中的精壯勞力將黃專家連人帶床抬下山。

基地大院外的路邊栽種了枳樹,枳就是在南方可以結橘的那種,但在秦嶺深處,它卻葉子極小,生滿錐子一樣的硬刺,掛著稀稀落落的不能食用卻可下藥的果子。枳樹栽種在路邊是為了護基地的院牆,現在卻扯拉著一撮一撮灰的毛絨,並有一道白花花的稀糞淋灑了三丈余長。我撿了一撮毛絨,想起了一首歌謠,是欠賬人對討債者的許諾:大路邊,栽棗棘,栽下棗棘掛羊毛,掛上羊毛織成絨,拿到新疆去賣錢,賣下錢了給你還。但舅舅說,這不是羊毛,是昨晚狼遷徙時遺的,舅舅還說,他拿著槍出來的時候,三隻狼正從這院牆根經過,它們的口裡都銜著一撮野花,按順序地放在院牆根,其中一隻鑽過了枳樹叢趴在院牆頭上往院子里看,身子胖胖的,努力地趴在那裡,一邊看嘴裡還吱吱不已,他喊了一聲,狼從牆頭上掉下來。

「我沒有開槍,」舅舅說,「那隻狼掉下來一瘸一瘸地,我以為它受傷了,遲疑一下,它就逃竄了。它以為它逃竄得快哩,其實我要打它早就把它打著了,可院子里黃專家在瘋叫著,我再開槍會更嚇著他……」

「狼一定知道大熊貓死了……」我咕噥了一句。舅舅說狼是遷徙的,大熊貓一死狼就遷徙了。狼銜放了野花和趴在牆頭上是要為大熊貓哀悼嗎,還是最後離開的時候要瞧瞧這些專家的可憐樣呢?專家們聽到我的話,都轉過臉來,似乎要說什麼,但終於什麼也沒有說,施德主任就突然急暴暴地叫了一聲:「狼,狼!」

說龜就來蛇,山地里常常就這麼神乎其神,果然就在數百米長的院牆拐彎處,一個人彎腰背著一塊木板,而木板上是伏著一隻狼的。我第一回真真切切看見活著的狼了,它一身的灰麻點,兩隻前爪從木板的兩個窟窿中伸出來被木板下的人緊緊抓住,兩隻後腿就搭拉下來竟隨著人前行而行,仍還有一頭豬,胖墩墩的小豬,跟在後邊碎步兒緊跑。

舅舅見我說出那話,故意不搭理,彎下腰去系鞋帶,猛地聽見施德叫喊了一聲狼,他是一下子將蹲著的身子憑空彈起,躍出了五步之遠,我看見他突然拉細拉長,幾乎是他平時的一倍,落到地上了,又收縮一團,而槍已經端起來了。我尖叫了一聲,幾乎同時雙手捂了耳朵,舅舅卻沒有放響,嗨地叫道:「是背了狼?!海根,海根,你這短腿,在哪兒捉住的?」

木板下的腦袋就努力挺起來,這是一個長著一副大鼻子卻是一雙短腿的男人,他一直腰,狼的下半個身子幾乎就要坐在了地上:「這不是隊長嗎!我在下灣林那兒挖了陷阱原本要捉那隻野狗的,沒想到來的是狼,你瞧瞧,你們獵人能背狼,我也能背了狼哩!」

舅舅說:「能行!你把它放下來,讓我瞧瞧它是誰?」

海根真地就把木板同狼跨地一聲撂在了地上,撒了腳往我們這邊跑,他一時竟忘記了小豬,返身再去抱小豬,又覺得來不及,而狼在地上從木板窟窿里退出了前爪,立即後腿蹬起,頭抵在地上一聲嘶叫,眼睛就全然變成了白色。可憐的小豬在嘶叫中立定了四蹄,一時方向迷失,竟向狼一步步挪去,狼只一掌,小豬炭球一般滾動了。海根失了聲地叫:「隊長,隊長!」

叭地一下把槍勾響了。

子彈在狼面前的一片葉子上爆起,葉子分為四塊飄在空中。狼掉頭就要逃,又是一槍,子彈落在它的身後,地上騰起一股塵煙。接著一陣連發,子彈就圍著狼的身子響了一圈。這瞬間的一連串的槍響,像是電影中發生的場面,我站在那裡一動不敢動,狼也就在起著煙塵的圓圈裡一步挪不開了。海根大了膽子走近了舅舅,要說話,鼻子卻發噎,他說:「我這鼻子不通氣了。」舅舅說:「別人鼻子不通氣我信的,你這麼大個鼻子能不通氣?」海根就對了狼招手,食指一勾一勾地,說:「這可得要你的一張皮了,冬天裡炕上總得有鋪的呀。施主任,肉就全送了你們吧!」舅舅從口袋裡掏出一顆子彈,在衣服上蹭著彈頭,開始悠然地往槍膛里按。

「舅舅,」舅舅的神態讓我也覺得他太油了,他將子彈裝進了槍膛,我從突如其來的驚恐中冷靜下來了,走過去抓住了舅舅的槍,我說,「舅舅,你要殺它嗎,州里頒布了禁獵的條例呀!」

舅舅怔了一下,動作僵住了,一雙眼睛死死地盯著狼。狼的一對白眼也看著舅舅,狼的嘴很大,嘴角似乎有一圈細白的茸毛,一聳一聳露著牙齒,而嘴唇上是一排像和尚頭頂上的香疤一樣的白點,尾巴垂著,脖子呼哧呼哧在鼓動。這樣的對視頗有賭氣的味道,我想起了拳擊台上的拳擊手,但狼的目光終於移開了,渾身開始哆嗦起來,發出低低的哀鳴。

「你這個雜種!」

舅舅罵了一句,把槍膛里的子彈退下來。

「雜種?」我說,狼還有雜種?「它是野狗和母狼生的,你沒見它長得漂亮卻是個沒勁兒的傢伙嗎?」

舅舅轉過了頭,對海根說:「我是吃硬不吃軟的,放了吧,這是我普查過的狼,編號十五,半夜裡我遇見過它都沒有殺。這位就是專員派來專門落實禁獵狼條例的高同志!」

舅舅竟然指的是我,我一時還沒有醒悟過來,向前走了幾步,就拿捏了派頭,我說:「狼是不能捕殺的,咱們地區現在只有十五隻狼了,狼是要受到保護的。」

「保護狼?」海根一臉的疑惑,「什麼不能保護了,保護狼?狼是政府養的?!」

舅舅掉過頭從狼的面前走開,狼突然撒腿就跑,海根急追了數步,狼一回頭,他卻一個趔趄倒在地上,但狼並沒有撲向他,只是站在那裡往我們這邊看。我清清楚楚地看見它的眼裡放射了一種藍光,樣子極像一位站在婆婆面前做錯了事的小媳婦,然後轉身走去,先是慢走,再是快走,越走越快,後來猛地一個躍子,拐過牆角不見了。

不管海根如何地叫喊和埋怨,我們都沒有理睬他,抬著黃專家離開了老城池的山頂。舅舅再沒有說話,默默地只是走,他的槍倒背著,槍頭蹭著了土坎,槍口上滿是泥。富貴圍著海根汪汪叫,後來叉開後腿銀亮亮地撒了一泡尿,攆上了我們。

「舅舅,」我知道舅舅的心情並不好,想尋些話使他忘掉剛才的事情。「午飯前能趕到山下的公路嗎?」

「難吧,」他說,「十二里路的。」

「黃專家是大胖子,抬著夠沉的。」

「世上最沉的是腿沉。」

「那是十五號狼嗎?」

「十五號。」

「它見了你渾身篩糠一樣地哆嗦哩!」

「……」

「我後悔竟忘了拍照了。」

施德他們也慢慢地活泛開來,開始嘲笑起那個海根了。海根蠻單薄的,又是那麼短的腿,但海根卻能背了狼,覺得有些不可思議。於是就爭論怎麼個背狼,如何在山林里挖一個坑,坑上搭一個木板,木板上掏兩個小洞,坑裡藏上人和一個小豬或雞,狼經過那裡聽見豬嚎雞叫,就把前爪從木洞里伸進去要抓,藏在坑裡的人就勢便抓住它的前爪,直接就把野物背走了。專家們這麼說的時候,舅舅一聲不吭,我小聲地問他背過幾隻狼,舅舅說,真正的獵人才不背狼哩。我問獵人為什麼不背?舅舅說:用得著背嗎?擔著黃專員的一個山民笑著說:「你舅舅他背新娘子哩!」背新娘子是商州深山裡的風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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