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一章 以劍止殺

柳生又右衛門當夜便返回江戶。

關原合戰前後,宗矩便到了德川家康身邊,故他對家康的心思了如指掌。家康信賴他,他也敬重家康。只是他的敬重和成瀨正成、安藤直次等心腹對家康的敬重,有些不同。成瀨和安藤畢竟是家康手下出色的家臣,宗矩卻不想做家臣。從這點來說,他冷靜侍於一旁,亦僚亦友,過去如此,現在依然如是。

這種心思,源於他父親石舟齋的「無刀取之劍」的慈悲心愿。「無刀取」乃是指不殺不戮的大乘之劍,此劍與天地共存,不對一時一日的權貴獻媚屈從。故又右衛門帶著自尊和自律,把自己當作「師表」,而非「將軍府修正」。悲哀的是,當今世間,他無法將此種心思形之於外。若他把心志講出,則會被認為桀驁不馴、不可容忍,必會受到諸多非難。故而他安於柳生氏三千石的舊領,一直拒絕接受加封。

秀忠認為這是宗矩固執,宗矩只是笑道:「那就算在下不聽大御所大人的吩咐吧。世上的財物、性命,都從神佛處借來……」他用佛家教義來回答,秀忠卻完全不明。

然而當家康得知,不由拍膝道:「他乃真正的修正啊!」

家康讓他去訪查,自然有其深意。甲賀和伊賀自不必說,天下大名無不學習柳生兵法。柳生一門算得上是開枝散葉的宗派,柳生石舟齋則是開山祖師。

宗矩回到江戶城正門前的自家宅院後,先把家人聚到一處密談。

宗矩已和尾州兵庫介利嚴取得了聯繫,又讓家人與在仙台為西席的長兄嚴勝的三子權右衛門聯絡。備前的池田氏有三兄龍藏院德齋在,不必憂心;兵庫介曾於肥後的加藤府中客居過一段,這方面也有所準備。

四月三十,宗矩自己則以弔唁長安的名義,騎馬趕往八王子。

柳生宗矩到達八王子,最早出迎的乃是長安的女婿服部正重。

正重毫不驚訝。伊賀眾的首領服部一族和柳生一門並非全無往來。服部一族對柳生石舟齋行師禮,在消息收集方面互通有無。正重對宗矩的本事和聲望甚是清楚,宗矩也頗了解正重的人品。

宗矩在正重的帶領下來到靈前,和跪成一排的藤十郎等人見過,才注意到服部正重低著頭,身體顫抖。

長安的遺身被及時用鹽鎮起來,故雖天氣濕熱,竟未發出臭味。正重恐怕早就作好了準備,想到此,柳生不忍再看藤十郎以下那些小孩的面目。長安勞苦一生,最終竟是這般可悲的下場,難道真是由於一時疏忽?

柳生又右衛門和大久保長安所行殊途。長安忘了控制自己的野心,只是一味欲求,結果愈陷愈深;相反,又右衛門則致力於修身,嚴格控制慾念。

宗矩拜過之後,正重立刻起身,「請先生到別室歇息。」

正重敏感地察覺到柳生又右衛門此行的目的。二人在別室相對坐下,正重立刻道:「柳生先生,您可聽說了京城風傳?」

「風傳?」

「石見守一故去,京城立時山雨欲來啊!」言罷,正重將送上來的茶點放到又右衛門面前,道:「京城洋教徒已蠢蠢欲動。」

「消息已傳到這裡了?」

「是。石見守故去,他們一得到消息,便著手準備,此次的亂事恐怕不會輕易罷息啊。」

「唔。」宗矩對正重下文似隱約有些明白了,沉穩應對道,「京城又有騷亂?」

「洋教信徒們失去了依傍。他們看出,今後將是三浦按針一人的天下,很快,葡班兩國傳教士就會被驅出日本,他們方才鬧事,欲湧進大坂城。」

「哦。」

「此事出有因。請先生看這個。」正重拿出來的,乃是又有衛門也有所耳聞的聯名狀,不過並非原件,單是一份抄本。又右衛門臉色變了:實物去何處了?

能夠有聯名狀的抄本,必是正重親自在宅邸某處找到了那個綠色的小盒子。又右衛門感到心中苦澀得簡直無法吐納。他快速掃了一眼聯名狀。「為了讓日本國成為世間第一大國,有志者在此署名。」開頭一句為石見守的筆跡,僅此而已,看不出意圖顛覆幕府的陰謀。恐是大久保長安用自己如簧巧舌把眾人誘上了鉤,以做生意的名目騙人簽了名。全然不知實情的人對此又怎樣看?

松平忠輝最先署名,然後是大久保相模守忠鄰。由於發起人乃是大久保長安,倒也無甚稀奇。然而不同的人署名,必會產生各種複雜的意味。署名者有越前的秀康、大坂城的豐臣秀賴,然後是池田輝政、前田利長,還有已故的小早川秀秋、淺野幸長、加藤清正和福島正則。有馬晴信也簽了名,與長安有姻親關係的石川康長也落名紙上。在大久保忠佐、里見忠賴、富田信高、高橋元種、石川數矩、佐野政綱等人的名字之中,還夾雜著織田有樂齋、大野治長、片桐且元等秀賴身邊人的名字,以及寄居加賀的高山有近大夫、小西如安等。公卿、僧侶、傳教士,豪商富賈的名字甚至也散見其間,讓真正了解大久保長安的人看到了,恐怕要大笑出來。與其說這是陰謀,不如說是大久保長安這個喜歡熱鬧之人一生的「交友帖」。

然而稍微轉念一想,又確實奇怪,讓人困惑:這聯名狀之中,竟無一個世所公認的本多父子一派的人,也無對將軍秀忠和大御所忠心耿耿者。柳生右衛門清楚其中含義:因為這些人頗為保守,對「卑門富貴」的長安的夸夸其談頗為不屑。長安也知道逮些,才不和他們接近。

然而世間風評對此卻巧妙地加以演繹。若本多父子看到聯名狀,必會道:「長安這廝定是要尋隙圖謀不軌……」這樣的聯名狀,只會讓人如此聯想。

「正重,這是抄本,在下可否看看原件?」又有衛門捲起聯名狀,點出了自己最關心的事。

「原件不在此地,已交與駿府的本多上野介大人。」正重若無其事回答。「已交到駿府了?」

又右衛門之前的不安變成了現實。

正重仍是淡淡回答道:「柳生先生,希望您體諒。像這等會引起騷亂的東兩,在下想還是莫要留在自家手中了,尤其在下還是女婿……」

「正重,這份抄本真未給別人看過?」

服部正重仍是靜靜地搖頭,「我等既是將軍的家臣……」

「這麼說,將軍已知?」

「總之,原件送去了駿府,抄本送到了將軍大人手中,除此之外並無外泄。」

宗矩突然重重嘆息了一聲:來遲了!

送去駿府的那份,想必已穩妥地交到了大御所手中。大御所定已嚴令正純,在決斷之前,不得對任何人泄露。然而,一旦抄本到了江戶,事情便會發生重大變化。秀忠性情耿介,肯定認為要把東西交給父親派來輔佐他的本多正信和土井利勝,一起商量……重臣們商議後,必要「聽大御所的吩咐」,便會從江戶派使者趕赴駿府。此後的家康公,便再也無法回護於人了。

然而此時正重想的,卻是別的事情,他道:「我帶先生去一處隱秘的地方。那裡有會讓先生吃驚的東西。」

「吃驚的東西?」

「是金庫。在下嚇了一跳——地板下有黃金。」

「晤。」

「在下相信先生是受大御所大人差遣而來,才會將牟私之事逐一彙報,回到江戶後,在下更會小心謹慎……」

現在連正重也用了「牟私」二字,卻未覺得任何不妥。這實不怨他薄情,對他而言,此事實在太重大、太複雜,他擔當不起。

「不。」又右衛門嚴肅地打斷了正重,「我本是弔唁而來,事情到了這一步,便不得不讓你待在此地,直到一切水落石出。」

「先生的意思……」

「我先去江戶,把你們的苦衷稟報將軍,然後趕往駿府……即使如此,還是恐有大亂啊!」

正重似乎又想起什麼,問了一個更是驚心的問題:「柳生先生,萬一畿內近畿的洋教徒一窩蜂湧進大坂城求救,如何是好?」

柳生又右衛門不太明白服部正重為何總是想到大坂。長安的正室乃是熱心的洋教信徒。也許被她所感,藤十郎之妻、外記之妻、長安長女也都成為虔誠的教徒,現今八王子竟成為散居全國的教徒秘密聖地之一。教徒們以為,只要和八王子聯絡,就不會遭到像秀吉公時那樣的迫害了,這自然是希望依靠長安的勢力保全他們,幾乎不切實際。男教徒們和客居前田氏的高山右近大夫及小西如安保持密切往來,女教徒們則事事依賴八王子,和此處來往頻繁。

服部正重對此一清二楚。故當他得知長安身故,便意識到近畿教徒會因心生恐懼而湧入大坂城尋求庇護,可又右衛門不明內情。

「服部大人,你為何總是提起大坂?」

「南蠻人和紅毛人的不合,由於石見守先前的努力,終有所緩和,然而現在這大堤轟然倒塌了。」服部正重抿嘴苦笑,「真是可嘆,石見守對女人非同尋常的狂熱,把大久保一族女人都變成了虔誠的教徒。這些女人的信奉,先前乃是能抑制教徒暴亂的大堤。」

「這些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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