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七章 一期一會

角倉與市來拜望本阿彌光悅,並非只是為了通風報信。

與市心中想的是:為了發展與海外的交易,必須維持國內太平,否則,舊教國家便會利用大坂,謀劃挽回頹勢。

與市甚至還說出了對策——迅速將豐臣秀賴趕出大坂,粉碎不軌之徒的妄念!

「你想讓我做什麼?」在與市臨走之前,光悅問道。

與市高聲笑了,「這才像先生!哈哈,背負家國重任的是大御所大人,非角倉與市。」

光悅終於明白與市為何而來了——他想讓光悅去駿府見大御所。若非如此,他何苦在此以這等言語相激?

光悅一臉疑惑送走了與市,回到房裡,默默拿起常慶茶碗。他無心欣賞茶碗,只管用手摩挲著碗底,目光定定。

先前,從京城和大坂到堺港來的大商家多為秀吉公的人,只有茶屋和光悅從一開始就追隨德川家康。但他們一直堅信,保證其生意興隆的人仍是秀吉公。後來有了朱印船,日本開始和海外各國做生意,一切都在快速變化,大商家撥拉算盤珠的方式,似也在義理、喜好和利益之間產生了微妙的變化。然而,光悅萬萬沒想到,商家口中居然會說出要把太閣遺孤從大坂城趕將出去之言!

看到了如此殘酷的現實,光悅不禁心生憐憫,同時生出幾許厭世之感。他站起身,從多寶格里又拿出兩個茶碗把它們和面前的常慶茶碗並排放在一起。他按照第一代長次郎,第二代常慶,以及年輕的第三代道人的順序,把茶碗排成一行,靜靜地看著。

「連茶碗都能體現出時世的變化啊。」光悅嘆道。

長次郎工藝淳樸厚重,胎體圓潤沉穩,這種風格在第三代道人的活計中已見不到了。相反,道人的茶碗紋理清晰,造型洗鍊,光澤鮮艷……

正在此時,母親進來,說阿蜜來了。

「哦,先生果然為風雅之人,是欲開茶會?」阿蜜跟在妙秀身後進來,立刻被道人的茶碗吸引住了。阿蜜為納屋第三代,後生技術果然最易入她的眼。

光悅默默留下道人茶碗,又將其他兩隻收回盒中,道:「給你上杯茶吧?」

「多謝。好久未喝先生的茶了。」

「阿蜜,你多大了?」

「呵呵,阿蜜已忘記年齡了。」

「是我思慮不周。我拜託你做的事太過了。」光悅一邊說話一邊取下茶葉罐的蓋子,「不過,若我不拜託你些事情,你和茶屋之間便會更加疏遠。唉,我也就是安慰自己。」

「先生……」

「事情幫我問清楚了?」

「是。長崎火燒葡國船一事,火星子似濺到駿府去了。」

「哦?」

「茶屋雇的人已把事情都查清楚了。那人和我一路乘船到伏見。」

「哦。」

「煽風點火的似乎就是大久保石見守。」

「趁大御所不在駿府的時候?」光悅靜靜攪動著茶刷子,不動聲色。

「是。大御所已回到駿府,有馬修理大夫也坐船去了駿府,說不定已到了。」

「這般說,事情很快就要水落石出了?」

「不過,點火之人絕不會被火燒著,這也是那眼線的意思。」

「哦。」光悅將煮好的茶放到阿蜜面前,重新坐直。

「先生,有一種說法,叫一期一會?」

「乃利休居士喜歡的言辭。」

阿蜜津津有味啜著荼,贊道:「好茶!」她施了一禮,臉色卻忽地變了,一字一句道:「阿幸,似已不在人世了。」

「阿幸?她……」

「只是石見守未被火燎到。這火點得真夠謹慎。」

「阿蜜姑娘,此事要保密啊!」

「是。舞台搭在高高的溪谷上,繩子斷了,人都掉進了萬丈深淵,但奇怪的是,屍身卻未尋到多少。」阿蜜盡量說得若無其事些。

「哦。這麼說來,那個小盒子真是阿幸的遺物了。」光悅把茶碗推到一邊,露出憮然的神色。

阿蜜聽著茶釜里的水聲,換了個話題:「一期一會……不管時勢如何變化,人生總是變幻莫測啊。」

光悅不答。

阿蜜的意思若是說不論在亂世,還是在太平時期,人終歸有一死,那可不能隨便點頭贊同。人生確實變幻莫測,不過,死在戰場和死在床鋪上可不能混為一談。

然而阿蜜似在想另外一事。「有時候,我亦覺得越來越不明白。」她平靜道,「不明白人,也不明白自己。我覺得,人好像為了活下去,必須讓他人受苦,必須得殺了別人……」

「那可不行!」光悅大聲打斷了她,「自己要活下去,也要讓別人活下去,沒有這樣的智慧,就算不得人。」

「先生相信人真有那般智慧嗎?若有,為何大久保石見守把阿幸……」阿蜜剛想說「殺」又覺得此字不妥,遂生生把話咽回肚子里,垂下眼帘。

光悅笑了,臉上卻是一副哭相。阿蜜的疑惑狠狠刺痛了他。

「也許人生確如阿蜜姑娘所言,必須犧牲他人。」

「那犧牲太過巨大,我沒法真正恨石見守。我雖明白,不憎恨惡人世間便難有晴日……」

光悅又慌忙使勁擺擺手,道:「那可不行,姑娘要是這般想,人恐怕都要變成無間地獄裡的鬼了。」說著,光悅又給自己取茶。他欲一邊聽阿蜜傾訴,一邊把事情打聽得更詳盡些,否則很難決定日後如何行事。這些可都是和他的生活緊密相關的大事。

「阿蜜姑娘啊,現在你正站在正確信奉的大門口哪。」

「呃,我正迷惑不已……」

「即使石見守是殺了阿幸的極惡之徒,你也不當恨他,因為你具有慈悲之心,能從惡人身上反省自身的罪障。」

「是。」

「不懂反省之人,即使保得肉身,也和神佛無緣,明白嗎?」光悅頓一下,道,「阿蜜姑娘方才說到一期一會,我才這般說。神佛不會施恩於無緣之人。所謂緣分,便是我們的贖罪之心啊!」他用無比銳利的目光緊盯著阿蜜,「贖罪、認錯……若非如此,人便不能稱之為人。若為了達到目的一味追逐……這樣的人非人,乃是鬼!鬼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可以諸種模樣出現,其事只能稱為『鬼業』,必不能長久。」

阿蜜似頗為驚訝,她目不轉睛看著光悅。光悅的反應比她預想的要激切很多,她大為吃驚。

「不過,只是憎惡惡鬼,還無法滅了它。若無神佛眷顧……」

「神佛眷顧?」

「你莫要用那種眼神尋找神佛。神佛並非虛幻不實,它在你內心深處,在你合十的雙手緊貼著的心中。」

「合十的雙手緊貼著的心中?」

「是。神佛在那顆看到自己的罪孽,為自身不潔而愧疚的慈悲之心中。人一合掌,就抓住了真正的信奉;抓住了信奉,必然會發一些誓言;完成自己的誓言,奉行神佛的教誨,這樣,人才具備驅逐鬼怪的力量……」

阿蜜想,光悅亦如一個「鬼」,她還未見過其他人如他這般執著地追逐正義。

光悅似也有所察覺,道:「哈哈!我便是鬼啊——你的眼神這般告訴我。不過我非鬼。我已走過了你正在走的路,進了信奉之門。想想見到日蓮上人時的情形吧!見到他,上人定會指點迷津!何為菩薩行,何為鬼業,何為可為,何為不可為……那時,你亦會充滿自信,從容進入信奉之門了。你當自己走進那扇門。這樣,你便可以體味一期一會的誠摯之心了。」

「……」

「罷了,再說說大久保石見守吧。你方才說,石見守在火燒葡國船一事上煽風點火?」

「是。而且,我還說,點火之人不會被火燒著。」

「這是何意?石見守大人若行了惡事,我定會讓他被火燒得更慘!」

阿蜜又陷入沉思,她信光悅的執著。

「被火燒傷的,不一定就是縱火之人,這話雖有些奇怪,卻是本阿彌光悅不可動搖的信念。為了自己的野心和慾望而玩火,這與為了野心和慾望而擺弄兇器之人二致,必然傷及自身。你早晚會明白因果報應的道理。接著說說石見守的事……」光悅咬牙切齒,一字一句吐出一串話後,再次轉到之前的話題,「放火之人不會被火燒傷,那人是這般說的?」

「他覺得他比別人都要聰明得多。」

「哼!那聰明只是小聰明,先且不說……你以為他何處聰明?」

「火燒葡國船之事,若置之不理,那把火早晚會燒到自己身上——他意識到這些,便刻不容緩地把從有馬大人處騙得銀子的岡本大八關到家中審訊,事情處理得有條不紊。」

「他只是把和自己有關的事處理了,未被大御所知曉?」

「不,還不只這些,他把岡本大八扣押起來,還堵住了本多正純的嘴。一切都在石見守掌握之中。茶屋的人是這般說的。」

「有馬大人怎樣了?」

「茶屋的人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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