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五章 惡人噁心

從年輕時開始,長安心中就住著兩條蛇:一條精神抖擻,為他帶來無比好運,讓他美夢成真;另外一條蛇,貪婪執拗,發現他人弱點便緊緊咬住不鬆口,渾身充滿劇毒。此蛇永遠在用陰險的眼睛睥睨周圍的一切,一旦面臨危險,便會不惜一切,放毒咬人。送走了松十郎,大久保長安心中,後者又高昂起了它那尖尖的蛇頭。

長安打算通過索德羅,促使有馬晴信去請賞——有馬自然堅信索德羅乃是少見的聖徒。讓索德羅裝作聽說了岡本大八的事,給有馬去一封書函,書函的內容應如此這般:鄙人近日於駿府見到大久保石見守大人,驚聞岡本一事。岡本先生在江戶、駿府頗有人望。容鄙人多事,想問大人請賞之事究竟是否屬實?若果然如此,大久保石見守大人會與本多上野介大人同向大御所進言,鄙人亦樂於促成此事……

此函經往返於駿府和長崎之間的船隻,不幾日便可到達。有馬晴信見此信函,必會立刻給本多正純寄函催促。那時,即使本多想幫岡本大八,也已遲了。待正純從京城返回,長安只消問他岡本的事打算如何處理,正純怕長安泄露出去,便會立刻稟明家康,等待吩咐……而且,岡本大八乃本多正純手下,旁人何必多事?

事關海外交易,家康定會尋長安問話。斯時長安再請求留在駿府,好生調查,還怕找不到本多正純破綻?長安抬頭看著紫藤花,忍不住笑了起來,自言自語道:「我非惡人哪!」

假如長安知那六千兩白銀並未全落入岡本大八囊中,本多正純也有份,他也不會冷酷到一定要扳倒正純。

長安會勸正純把所有罪名都安到岡本大八一人頭上。不管怎麼說,岡本大八都是和松尾松十郎一般的小人。對付小人,自當用小人之法。

這幫小人在亂世之中亦是惡事做盡。戰爭時期他們靠去百姓家搶掠,或是把戰亡者的盔甲扒下來變賣,才活到現在。如今他們失去了賴以生存的戰場,便以四處坑蒙拐騙為生。對付這幫畜生,必須得馴畜之法。

問題只在於有馬晴信。不論多麼眷戀祖先傳下來的舊領,作為天下聞名的大名,他的所為都太過輕率。他也並非少了本事,當朱印船在海上被擊沉時,為了報仇,他不是襲擊了航至長崎的葡國船嗎?世人都說有馬英勇,其實他沒查明那條船上運了什麼貨物,便把自己的東西也沉入了海底。

家康若是知道真相,必然震怒。姑且不論這是否陰謀,大權在握的大名,居然被騙去六千兩白銀,其所作所為必不能為武士所容。

但那時,長安可幫有馬斡旋:若家康逼他切腹,可以幫他求情;若把他關起來,可以先把他弄到八王子,再從長計議。

長安搖了搖葫蘆,酒已喝得精光了,他尋思,先騎快馬到江戶索德羅處,讓他寫好信函,並趕緊送到有馬手中。然後好生休養一陣子,等家康歸來。我誰也不恨,就是不能容忍岡本大八,居然騙到六千兩白銀,可惡!

長安通過索德羅給有馬晴信送了一封書簡後,便立刻和江戶聯絡,把岡本大八叫到駿府來。

此時家康正在京城,準備觀新帝即位,那之後又有約莫十日滯留京城。在此期間,為了整肅皇宮風紀,家康制定了三條法令,並讓近畿、中國、四國和西國各大名寫下誓書,管好自己的領地,不給天子添亂。之後,他便會踏上歸逾,半路上自然會在業已落成的名古屋城稍作停留,將城主義直託付於成瀨正成和平岩親吉。踏上返回駿府的歸途,將是五月之初。長安計畫在此之前把岡本大八一事料理完。

本多正純若知我已把岡本大八叫到駿府來調查,不知會是何等表情?長安覺得頗為有趣。

岡本大八急匆匆來到駿府。他的樣子和長安想像中差不多,一見長安,便主動販賣消息:「總代官大人,小人有一些您值得一聽的事。」

「哦?值得一聽?你最近手頭鬆快,交際也廣了啊!聽到什麼了?」

「小人聽說,一旦大御所大人從京城回來,這裡就會有大地動,甚至波及幕府。」

「你是說本多父子和大久保要動粗?」

「不敢。總代官的消息也很靈通啊。」

此人和松尾松十郎有幾分相像。他的臉單純得像個孩子,聲音也很清澈,雖然總覺得有些輕率,但也絕無陰沉之感。長安覺得對方和自己有些像,不由脫口道:「看上去你來此之前什麼都不知;其實今日恐怕得讓你進牢房裡住住,才把你叫來。」

「牢……牢房?小人我?」

「你似想說自己毫不知情?不過你有一樁洗脫不掉的嫌疑。」

「哦,真讓人吃驚。請問是何事?」

「何事?你心中有好幾件事?好了,不管什麼情況下,大久保石見守都會與人方便。你對我就休要隱瞞。人生如戰場,耍小聰明反而會帶來麻煩。可置之死地而後生,我也是過來人。」

聽長安這麼一說,岡本大八立刻露出惶恐的表情。看上去,他是個善良、樂觀的小人。他並無善惡之分,只是勇敢地暢遊在人世間,像攪濁池水的錦鯉一樣。

岡本大八模樣出眾,衣飾也甚是奢華。大小配飾以至印籠,都引人注目地鑲著金箔。此人若生於市井,恐怕會打扮得和歌舞伎一般華麗。不過他如今的身份,畢竟是以節儉為美德的武士,尚懂得些節制。

「大八,您怎的認識有馬晴信修理大夫?」

「有馬大人在長崎時對小人有知遇之恩。小人曾奉本多大人之命,特為打探火攻葡國商船一事而去。」

「就是那時,你對有馬大人說了你那些值得一聽的事?」

一種陰沉的神情從大八臉上一閃而過,「總代官大人。」

「怎的?可不許轉移話題!」

「總代官大人是站在小人這一邊的。剛才大人是這般說的?」

「是啊。我站在正義的一方。」

「小人就直說吧。有馬大人稱自己勇敢地燒了葡國船,那都是謊話。燒船的是葡國人自己。」

「哦。然後呢……」

「那非武士應有的德行。故,小人就試探了他一下。小人對他說,此次的事定讓大御所大快於心,定會頌揚有馬大人……」

長安微笑著點點頭。

「然後,有馬大人便刨根問底,追問所謂頌揚是何意思。小人就順著他的心思,說到有馬氏被龍造寺奪去的舊領……」

「哦。作為回報,有馬給了你什麼?」

大八微笑起來,「大人似都知道了。黃金三錠,錦一匹,還有珊瑚。」

「你嘗到甜頭了,這次便來要挾我?」

「小人不敢隱瞞。」大八看去完全不擔心自己會否鋃鐺入獄。

「小人多自以為是。要挾惡人不算要挾。有馬大人燒了葡國商船,你就趁機敲詐,此乃殺頭之罪。另,你還寫了些東西給有馬,對此亦不能置之不理!」

「是,」大八卻似鬆了口氣,「小人給了他假借本多大人名義寫的東西,說是必須得四處打點。哈哈,他遂拿出白銀六千兩。世上還真有些特別的生財之道呢。」

大久保長安拍手命下人上飯菜。他打算讓岡本大八盡情大放厥詞,再立刻按重罪將其收押,故對眼前這小人竟有些同情。一旦關進牢房,此人勢再難見天日,此際當令他好生吃一頓。可大八似完全會錯了意。

充滿自信的長安在心底同情著大八,同時勸酒:「來,邊喝邊說吧。」

「這……大人親自斟酒,小人擔當不起。嗬,這酒真好!」

「白銀六千兩,都用來喝酒的話,連舌頭都要喝腫。」

「不,和住在黃金屋裡的大人相比,小人不算什麼。」

「你是不是也給本多大人分了點羹?」

大八聽聞此言,一下子拿開酒杯,意味深長地微笑道:「總代官大人,此事小人必須和您說清楚。本多大人對此毫不知情。」

「哦?令人佩服啊。」

「大丈夫不應連累主人。」

「大八,萬一有馬當面與上野大人對質,你看會怎樣?」

「哈哈哈,有馬大人真那般做,本多大人推不知即可。小人也會拜託本多大人,請他如此回答便是。」

「你認為有馬會保持沉默?」

「正是,天下有幾人會自損顏面?另,小人還掌握著有馬大人一些秘密。」

「哦?」

「有馬大人慾把對燒船事件來龍去脈了如指掌的長崎奉行長谷川左兵衛殺了。」

「長崎奉行?」

「是。若有人妨礙了他奪回舊領,即使那人是大御所寵妾阿奈津夫人的兄長,有馬大人也會把他除掉。否則萬一惡行敗露,該如何是好?因為吝惜六千兩白銀,讓自己家族敗亡,他不會連這都想不明白。有馬大人還真是可憐。哈哈!」

「你想得很周全啊!好,再來一杯!」

岡本大八雙頰泛紅,毫無顧慮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長安見他如此磊落,突覺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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