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長十五年新年,德川家康在駿府接受完家臣拜賀之後,讓安藤直次與成瀨正成留下。二人有些意外。
家康稱要在茶室請他們用飯。二人面面相覷,自然不能拒絕,不過他們亦覺得,大御所很少這般不近人情。通常,拜完年後,家康就催著他們早早回家,去接受家人的祝福——這是舊例。既特意讓他們到茶室,定有大事。
二人心下轉念間,已依言到了茶室,誠惶誠恐候著。
家康很快來了。畢竟年已六十有九,人明顯老了。他道:「直次跟我多年了。我第一次帶你上戰場,是在何處?」
「姊川合戰時。」
「哦。那時,你還和五郎太丸差不多大吧,如今已和正純一樣,成為幕府的棟樑了啊。」言罷,家康又看看成瀨正成:「正成也在堺港辛苦了很多年。我可是一直重用你啊。」
「承蒙大人恩典。」
「先上酒。天氣太冷。」
二人愈是緊張。家康平日里雖不會貶低家臣,但也很少褒揚,今日卻似換了個人,一旦大意,不知他會冒出什麼話來。
「放鬆些。到了茶室就不分上下了。我一想到馬上要進入古稀之年,便無限感慨啊。我把將軍位讓給秀忠是在六十四歲,那時還真沒想到能活到今日。」
「身體康健最是重要,大御所絲毫不比壯年人差。」
「直次在奉承我。」家康迅速把視線移到正成身上,「聽勝重說,正成在堺港常常參禪?你的口頭禪是……吾不知生來去往,佛祖亦不知有涯……是嗎?」
「在下惶恐。」
「不,不用怕。說得很好。為何到這世間來,又為何離開,誰也不知,佛祖亦是一樣。」
「是。」
「說知自己的死處,是自大。」
「大御所所言極是。」
「你們都還年輕。我即刻死去,也不會後悔——希望知得生死,實際卻是不能,故我才坐禪念佛。」
二人悄悄交換了個眼神。大御所特意把他們叫到茶室來,就為了說這些?
成大業者,必須有坐於漏船或身處火屋之心,一生有如磐石般安穩泰然的家康,究竟為何突然發這些禪佛之語?必定有大事。
此時下人端了酒菜上來,不是正月吃的年飯,而是茶室里用的餐點。湯也不是通常兔肉,倒像鶴湯。
「來,筷吧,我給你們斟酒。」
「不敢當。」
「怎的不敢當!正因為有了你們,才有我今日。感謝你們,理所應當。來,飲吧。」
「恭敬不如從命。」
「我未想到,今年還能跟你們這般說話。真讓人快慰啊!」
「唔。」
「但也不會總得神佛眷顧。直次,你說說,設若我今年壽終,還有何事未了?」
直次會心一笑,其心稍安,道:「大人自己很是清楚。」
「不必顧忌,只管直言。在世人眼中,我是個任性的老頭子吧?」
「不,大人有主見,亦是最虔誠的修行者。」
「不。今年,我為義利(五郎太丸)在名古屋築城,想讓外樣大名主事。前田、池田、淺野、加藤、福島、山內、毛利、蜂須賀、生駒、木下、竹中、金森、稻葉……」家康放下酒杯,掰著乎指頭數了數,「聽說加藤很是惱怒啊。他道,江戶城和駿府城乃天下之尊,不得不建,怎的連稚子也極力扶植?」
「在下也約略聽說過。」
「聽過?」
「是。聽加藤大人道,大人您若斥責他,他就立刻舉兵。」
「正是!不過,我並非只給義利一人封賞。忠輝年俸六十萬石,還在越後的高田給他築了城,那城就在伊達、上杉、佐竹和最上之東。」
「是。」
「還有長福丸賴將(賴宣)去年,他僅八歲就任駿河守,年俸五十萬石。在世人看來,我真是只計私利。不過,為何我這老頭子竟未從身邊人口中聽到過哪怕一句諫言呢?來,喝酒。」
二人縮了縮肩,忙捧起杯子,馬上就要知今日這頓飯的真意了。
「我們是想進諫,卻怕惹惱了大人。你說呢,安藤大人?」正成道,「大人確實給至親骨肉賜予厚祿,但和大坂的秀賴公仍有差別,他年俸六十五萬七千四百石,儼然大藩。」
「在下和正成談過此事。」安藤直次介面道,「已故太閣給織田秀信公的俸祿為十三萬五千石,秀賴公比他還多五十二萬兩千四百石。這是大人和太閣的差別。」
「哦?你們這樣計算?」家康低聲說著,默默端起酒杯送到唇邊。二人的回答似乎出他意料。二人又交換了一個眼神,輕輕搖了搖頭——好像會錯了意。
「尼德蘭和班國之關係,比想像中還要惡劣啊!」正成道。
「班國傳教士開口必罵尼德蘭為盜,尼德蘭則必罵班國人為賊。」
「唔?」
「歐羅巴正烽燧大熾啊。」
「唔。」
「真在海上相遇,亦會大打出手。」
「唔。」家康根本不接茬,正成也只能閉嘴了。
「大人,最近聽說大久保長安病了,好些了嗎?」安藤直次想起去年晚秋在鈴鐺森林遇見的那個女子。他半說笑地把那事告訴了家康,亦是為了試探,不知長安是否真做過。但家康對此卻似毫無興緻。
「來,再喝些。今日不必拘束,只管暢言。」
「是,已足。」
「時候還早,一口氣幹了!」家康緊勸。
「遵命。」直次趕緊幹了。
「你太死板了啊。」
「大人明示……」
「該放鬆時就得放鬆。我還欲待天氣暖和些了,去阿倍川的花街看姑娘們跳舞呢。」
二人益發不得要領。
天色已開始暗下來,白霧暈染著院中光禿禿的樹榦,彷彿水墨畫一般迷濛。
家康的款待終於結束。二人退出後,成瀨正成在安藤直次耳邊輕聲道:「也許大人在擔心什麼。」
「哦?」直次穩住腳步。
「我突然想到,大人是不是病了?」
「病了?」
「最近風流病肆虐。」
安藤直次吃了一驚,「您到底知些什麼?」
「大人精力旺盛,還曾把阿倍川町的女人叫到本城來。」
「正成!」
「怎的了?眼神那般嚇人!」
「你這人想法齷齪!因年輕武士常光顧阿倍川町,大人才故意譏諷。」
「哈哈,也可以這般想。若大人在那裡有相好,我們就不能隨隨便便去了。」
「你不信我的話?」
「好了,不必這般針鋒相對。若真如你言,大人處心積慮把我們留下,不定是患了風流病。」
「好了。年節時積些口德。若是為那個,也不致找你我商議,有那麼多醫士呢。」
聽直次這麼一說,正成搔了搔鬍子。即便是家康為此而羞愧,也盡可找醫士看完病後,差二人抓藥啊。也許家康本有話要說,不知怎的最後又咽了回去。
二人別過,各自回家,當夜無事。
過了一日,二人居然又被叫到茶室。此次款待極其豐盛,令入眼花繚亂,除了鹽烤鯛魚、鶴之外,竟然還有山雞、山芋和葛煮嫩藕。酒則是尼德蘭敬獻的白蘭地。
「來,休要拘束。若不喜洋酒,還有清酒。」
二人不禁胡猜亂想。安藤直次想,也許有人想搗亂,大御所要命令我們去平息;正成則想,說不定會把一個年輕小妾賞賜給我呢。家康確實曾把年輕側室賞賜給屬下,也有賞賜後又收回之事。不過,當日家康並未說些什麼,只不斷勸二人吃喝,最終也未張口言事。
正月初五,安藤直次和成瀨正成再次被召。二人不由得面面相覷。
二人惶恐進了內室,一個侍從來稟道:「大御所大人要請二位大人用餐。請到茶室。」
二人一陣心悸,帶著疑問和惶恐,立刻起身到了廊下,走了四五步,又停下來。直次拉著正成的衣袖,回到內室,「正成,我心裡有譜了,來!」
「唔。我也覺出些門道。」
二人感覺緊張萬分。
「安藤大人,你以為怎樣?」
「此事也許和義利公子、賴將公子有關。」
「你也這般想?」
「你的想法也一樣?」
二人木然相對。
「如何是好,成瀨?」
「計將何出,安藤?」
二人陷入沉默。
若事情果然如二人猜測,對他們來說可是驚天大事。家康說過,往生之前,有幾事非辦不可。過完年就實滿十一歲的七男義利,以及實滿九歲的八子賴將,必然讓他操心。他為義利築名古屋城,又封賴將駿府五十萬石年俸。不過,只分封領地尚且不夠。就像大久保長安乃是六男忠輝的家老一樣,義利和賴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