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良教良子

千姬對大坂城內人心浮動有所察覺,乃是從德川家康遷居駿府始。她正值妙齡,已對夫君豐臣秀賴生起異樣的情感。

不知何故,在千姬周圍,江戶、三河之事比大坂諸事更吸引人。比秀賴年長一歲的松平上總介忠輝迎娶了伊達政宗之女五郎八姬,小兩口甚是和睦,這段姻緣時常成為話題。從江戶陪嫁過來的侍女們盡情描述新婚夫婦之美,有人說他們如畫中人,有人說他們像兩朵竟相綻放的花。其實誰也沒親眼見過,大家都只是空想,但這一對璧人的確值得羨慕。千姬在聽說此情事之後,腦中亦常出現秀賴的身影。

千姬過去常能見到六叔忠輝。她暗中將秀賴和忠輝比較,竟覺秀賴比忠輝高貴俊美甚多。不過論威儀,秀賴終遜於忠輝。千姬心中不免生出些不安和不滿。讓千姬尤為不安的,乃是隱居駿府的祖父如何調教五郎太丸等三個小叔父的傳言。

五郎太丸生於慶長五年,排行第七。長福丸排行第八,今年只六歲。末子鶴千代年僅五歲,當年春天被阿勝夫人收為養子,已為常陸下妻年俸十萬石的領主。

雖然身為領主,鶴千代仍然和養母阿勝、五郎太丸及長福丸二位兄長一起住於駿府。八歲的五郎太丸繼承了亡兄下野守忠吉在清洲的舊封,就要成為尾張之主。長福丸也將繼承亡於慶長八年的信吉先前的領地,成力常陸水戶年俸二十五萬石的領主。

千姬對於這些事無甚興緻,但對於三位叔父,卻不能不關心。聽說他們所受的訓練甚是古怪苛刻,故引起眾人的興趣。三人都還不能騎馬去鷹野,家康遂特意挑選了些健壯的侍從,扛著他們去鍛煉。

鷹野雖乃習武道場,練習完畢之後的野味卻讓人興味盎然。各人帶了自己打到的獵物,在大鍋里煮了吃。但聽說,家康絕不讓三個年幼的兒子分享鍋中美味。

剛聽說此事時,千姬想,小叔父們正是應被人全心全意寵愛的年紀。祖父莫不是瘋了,不僅把尚不能騎馬的幼子帶到獵場,還不讓他們享受最大的樂趣,實在殘酷!千姬無論如何也想不通,遂問一個老嬤嬤:「祖父是不是不疼愛兒子?可他對阿千這般好。」

老嬤嬤彷彿聽到了什麼無稽之談,大搖其頭,然後給千姬詳細解釋其中原委。

當時,狩獵結束後,各人要對其他人的表現發表評論。煮獵物用的大鍋擺好後,所有人都圍著大鍋坐下,正面擺放著為三位公子準備的折杌。

火紅的篝火,在烏黑的野炊用大鍋下熊熊燃燒。大鍋里放滿了兔肉、野豬肉和山雞肉,再配上許多蔬菜,咕嘟咕嘟煮著。

奔波了半日,各人都餓壞了。從鍋里溢出陣陣香氣,讓人不由得深深呼吸,肚子里的饞蟲亦開始咕咕亂叫。三個孩子不由自主探過身子去。

食物要用野營時用的木碗盛好,分給眾人,先給小孩……千姬認為本應如此,但老嬤嬤說絕對不能。千姬驚問:「在野外做的飯對他們身體不適?」

「不,那都是美味。」

「為何不給他們用?」

「五郎太丸公子已經長大了。最小的鶴千代竟也鬧著要吃。」

「那就給他,有何不可?」

「一旁隨侍的安藤大人和成瀨大人便批評鶴千代公子:大將不應有吵鬧著要吃這吃那等不得體的舉止,好吃的要給家臣,大將只吃乾飯團。小姐明白嗎,那是因為大御所的嚴令。」

「但是,那也太可憐了。」

「不,那才是因為大御所真心愛護他們。」

千姬想了好幾日,方明白其中道理,同時,她感到異常惶恐。倘若那是真正的愛,有誰疼愛秀賴呢?

人的不安,常在無意之中悄悄降臨。儘管秀賴如今亦是一位大名,年俸六十餘萬石,遠遠超過了五郎太丸、長福丸的二十五萬石以及鶴千代的十萬石。所以,若嚴格管教才是關愛,秀賴應比他們三人受到更嚴格的磨鍊才是。然而,誰給過秀賴那樣的教化呢?不只是秀賴,家康對千姬是真正的疼愛嗎?

「但祖父那般嚴格地調教他們,萬一他們生出不滿,如何是好?」千姬說出自己的疑問時,有人笑了,亦有人喝止了她,解釋道,三人若未教導好,做不了大名,大御所會立即把他們拉下去,若實在無用,還可能被命令切腹。只因是自己的兒子,就讓其擔任大名要職,大御所不會如此,而是把他們錘鍊成能夠勝任要職的有才之人,這才是更深沉的關愛。

「大御所給各位公子封了地,既考慮了他們的年齡,也飽含了真心的祈禱。既然已給了封地,他們就須成為能管理好封地的有才德之人!」

老嬤嬤的這番話讓千姬愈發失落。不論談到什麼,她都會立刻想到秀賴。關於秀吉公如何疼愛秀賴的故事,她已從身邊人口中聽過無數遍了。當然,秀賴也時常聽到一些諸如「您須成為天下之主」云云。然而,誰給過秀賴能成為天下之主的真正教化呢?甚至連秀吉公也未做過,他確實為秀賴操盡了心,但僅僅是操心如何讓他順利繼承關白之位,如此而已。即使秀賴能夠健康長大,是否能成為天下之主,誰能逆料?

「大名轄下有眾多子民。公子們要牢牢記住,把好吃的讓給手下,自己吃乾飯團。大御所是這般說的,也這麼做。」老嬤嬤盡心解說。

千姬先前亦常去秀賴的房中。飯桌上常常擺滿飯菜,亦常常會剩下大半。但侍女和侍童都堅信,這才是符合「將成天下之主」的貴人身份的餐食。這樣下去,他真能成為天下之主嗎?

這是情愫初生,還是母性,千姬很難分清。但是有一個不容懷疑的事實,她相信自己和秀賴之間有著不可割捨的緣分,猶如一盞憂鬱的燈,在她小小的心裡熠熠發光。

三個月後,千姬把三個小叔父狩獵的故事講給秀賴聽。彼時正是寒意漸消、春意漸濃的時節,家康即將開始縱馬放鷹。

秀賴饒有興趣地聽完,贊道:「大御所真是了不起!」稱讚之後,他卻加了幾句讓千姬感到異常悲傷的評語:「他雖很了不起,但最近有些古怪。世人都說,不應讓林道春走得太近。」

「那是為何?」

「之前大御所和三浦按針來往密切,幾乎變成了商家,現在他若與林道春往來過密,則可能變成一個學者。大御所興趣太多,姑且不論,倒是變得特別妄自尊大了。」

「但那個林道春已從駿府到了江戶,成為父親的老師了。」

「哈哈,能把禍害趕走也不錯。不過,可能是林道春的能耐讓那幾個小孩受罪了。」說罷,秀賴想起了什麼,撲哧笑了。

「怎的了?」

「無他,以前七手組說大御所貪心,我還罵過他們,只是突然想起此事。」

「祖父貪心?」

「是,去年三四月間,大御所把在伏見城時所存金銀都運到駿府了?」

「是。也把三萬錠黃金和一萬三千貫白銀送給了父親。」

「所以,那些人說他貪心,我才罵了他們。他們認為,大御所不願把那些金銀都留在伏見,才那麼說。」

「這……」

「我自己也還有些金銀。但是,有人特意數過從伏見城出去的運貨馬匹,然後來告訴了我,說三月二十三日是一百五十匹,閏四月十九日是八十匹,總共是二百三十匹,準確無誤。」

千姬漸漸感到不快,因為她的情感和秀賴的想法並不一致,「少君真的認為那事古怪?」

「難道不是?七手組那樣說,也不無道理。大御所對我還說過,要重視金銀,不可隨便浪費,修繕寺廟神社要量力而為。不僅是錢上,他對我也事無巨細地操心,完全不管世人的傳言,也許真是夠貪心的,哈哈!」

千姬極為不快。若是以前,她但凡心有不快,只要起身走開就是。但最近,她的想法變了,不會拂袖離去,卻對秀賴憂心不已。秀賴胡亂撥弄著螺鈿火盆里的炭,沒心沒肺地笑著,似遊離於世外的滑稽戲伶,讓千姬感到無比心酸。

「少君心裡,真認為祖父貪心?」

「不,不僅如此。但他是個任性自私的人,大概英傑本來都自私。」

「自私?」

「先前大御所曾經對我說,不可把金銀藏起來,當拿出一些在世間流通。」

「我從織田有樂大人處也聽到一些。」

「現在他又變得這般貪心,說花錢要適可而止。我也不知該聽哪句了。」

「少君!」千姬不由得提高聲音,「對於此事,織田有樂大人很是佩服。」

「哦,那個怪老頭也稱讚大御所?」

「是。祖父以前那樣說,正是小判金幣和銅錢緊缺的時期,於是他命令後藤光次等人多多鑄造小額錢幣,在世間流通。不那樣,百姓就活不下去。但是,現在錢有富餘了。錢多了出來,貨物價格就會升高。故應把小判金、銀子和銅錢都埋到土裡。有樂道,不愧是大御所,對這些甚是明白……」

「哈哈!」秀賴抬手打斷了千姬,「夫人不必動怒。我說大御所有些自私,但並未說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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