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倚紅擁翠

阿幸的確被嚇壞了,身上一滴汗也無,口乾舌燥,她想起了關原合戰前攻打伏見城那日的情形。

那日,阿幸去伏見城裡一酒家訪友。關西大軍所到之處,包圍的不只是城池。那酒家裡不時有散兵游勇進進出出,調戲女人,喝酒撒瘋。目力所及,下至十二三歲的女僕,上至六十多歲的嬤嬤,都遭了侮辱。阿幸和酒家女小萩一起藏身於酒窖一角。

把二人藏在那裡的,乃是一個十六七歲的女傭,後來她說出去看看風聲,便一去不返。阿幸和小萩不安起來,小萩便也偷偷溜出去察看情況,沒想到竟成永訣。終於,不知哪裡起了火,濃煙從阿幸藏身的酒窖入口鑽了進來。阿幸憋住氣,拚命逃離了那裡……

直到如今,在疲勞時,阿幸還會夢到那時的場景。

阿幸所經歷的「戰事」,不是弓矢紛飛、劍拔弩張,而是滿地翻滾的大圓桶中,堆棄無數女人屍首,慘狀驚人。那些兵士喝足了酒,侮辱夠了女人,還不滿足。在肆意妄行一番之後,監軍大概怕上頭責罵,乾脆大開殺戒,一把火將為害處燒了個精光。

阿幸逃跑時發現了小萩的屍體。小萩和在她之前跑出去的女傭依偎著倒在血泊中,下身插著一支長槍。阿幸大聲尖叫著先前喝過的甜酒全吐了出來。她穿過重重煙霧,拚命奔跑。自那以後,一提到「打仗」,阿幸腦中便是那一日小萩的慘狀。

「表兄,莫再說了……」阿幸劇烈地顫抖著,「阿幸全明白。請明白告訴我,該怎麼做。只要能夠阻止戰事,阿幸什麼都願意做!」

「呵,全明白了啊。」阿幸劇烈的反應,讓光悅吃了一驚,「記住,若伊達和大久保談到戰事,要詳細地告訴我。」

阿幸毫不猶豫地點頭:「表兄,阿幸立刻就去尋大人。其實,阿幸也想知大人現在正幹些什麼。」

光悅未問阿幸從佐渡出發後,走哪條路來的京城,也未問她打算如何聯絡長安,他甚是放心,相信她自己能處理好一切,只把所憂之事反覆叮囑。

一旦關乎日蓮宗和天下,光悅就憂心如焚。若非如此,他便不是本阿彌光悅了。光悅志存高遠。為一事傾盡全力的人誠是偉傑,而一個男子,不管他是為了野心、技藝,還是兵法,那種竭盡全力、專心一致、心無旁騖之態,都讓阿幸深深傾倒。阿幸嘴上雖輕描淡寫,心中卻稱揚不已。她深深感嘆,若光悅並非姐夫,她必會以身相許。除了光悅,她最喜歡的人便是大久保長安。長安與她不僅有男女之情,亦把她曾脫韁的心緒拉回塵世。然而,現在她喜歡的一個男子,讓她去監視她喜歡的另一個男子,這是何等新鮮有趣的事啊!

阿幸從光悅宅中出來,朝一街之隔的娘家走去。她父母開著一家店鋪。

「啊,阿幸啊,家裡人都回來了,正等著你呢。」嫂子看到阿幸,嚷嚷道。嫂子乃是光悅的親妹妹,兩家其實便是一家。

「哦,多謝。」阿幸腦子裡一片空白。隨後要突然出現在大久保長安面前,嚇唬他,然後照光悅教的探探他,阿幸滿腦子想的都是這些。想著想著,她已穿過長長的走廊,到了內院。

「臼井?」

「是。臼井三郎兵衛在此恭候夫人。」臼井三郎兵衛乃是京城人,負責管埋長安的年賦,也是護送阿幸從大久保長安轄地來到大坂的人之一。

「怎的了,大人又換住處了?」

「是。大人在大和的公事已畢,現住在堺港奉行成瀨正成大人別苑。」

「堺港?乳守宮附近的妓女早把他圍住了吧?還有何人知我來了京城?」阿幸不忘身為側室的體面,比面對光悅時顯得威風了許多。

「這……難得大人有興緻,夫人還是莫要放在心上……」

「呵呵,這樣啊。那好,不過今晚就要出發了,也不知船備好了沒有。」

「今晚?」

臼井三郎兵衛吃了一驚,「但是,大人今晚已安排好了住處……」

「呵呵呵,」阿幸像聽到了什麼有趣的事,大笑起來,「難道大人喜歡上了什麼人?」

「夫人……」

「到底怎回事?沒有船?」

「船倒是有。但在下就這樣把夫人帶到堺港,大人萬一怪罪下來……」

「怕什麼?」

「其他從能登跟來的人,對此也甚是擔心。」

「呵呵。這個我心裡有數。我在佐渡時,倒是想準備船來著。」

「呃……」

「不過來不及了。不是有很多運送礦工的米船從能登開到佐渡嗎?我就坐那種船去找大人。我想他會誇我,而不會責備。我想好了,不管大人是驚喜還是生氣,都由我擔著便是。」

「那……能行嗎?」

「哼,你以為我是因嫉妒才跑去責他?怎麼說,我亦是在京城長大的女人啊。好了,立刻備船。」

臼井三郎兵衛凝視著阿幸,會心一笑,「遵命。」

「唉,為何我非得做出讓你們為難之事呢?」

「在下立刻去辦。」三郎兵衛以前曾和大久保長安一起演過手猿樂,年逾不惑,人情世故頗為練達。他恭敬地退下,走進暮色中泥濘的街道。

阿幸拍拍手召侍女,「阿杉!阿藏!」

此時,她嫂子慌慌張張跑了進來,「你不在的時候,姑娘們都出去買扇子了。」

「兩個人都……好吧?那她們就待在這兒吧,嫂子,我馬上要去堺港走一趟。」阿幸乃是那種按捺不住之人。

大久保長安夾在一堆從乳守宮周圍召來的妓女中間,已經醉得東倒西歪了。

位於宿屋町臨海一面的堺港奉行的別苑,和旁邊的旭蓮社一祥,都用來招待高貴的客人。照例,奉行只負責警備,客人在內盡可自由自在。召妓召藝,洽談生意,悉隨尊便。長安充分利用了這種自在,每次從京城或大坂到奈良的屬地時,定會來這裡歇息歇息,放鬆筋骨。此處除了擁有四通八達的河道,海上交通亦甚是便利,無論去石見還是相模,都頗為方便,甚至還能及時掌握長崎的流行風尚。

「來來,今晚大家都得喝個痛快,玩個痛快!明日我就不在堺港了。」長安靠在一位叫千歲的妓女膝頭,有些昏昏欲睡。

昨日長安剛到時,成瀨正成過來聊了兩句,之後就再未露面。在座的有堺港奉行的同心、長安的一個幕僚和從石見帶來的半兵衛幾人,還有演奏大鼓、小鼓、月琴和笛子的男藝人,外加十幾個妓女。

「再熱鬧些!怎生和深更半夜一樣安靜?來來,喝,喝!」

此時入夜未久。從窗戶看出去,暮色中若隱若現的漁火、泊船上的燈光,以及戎島燈塔的光芒,隨著海上夜色的加重,燈火愈發明亮起來。

女侍進來,不停地和正在同妓女喝酒的同心咬耳朵。同心點頭不已,東倒西歪走到長安面前,半說笑道:「在下有事要和總代官大人說。」

「總代官大人?哈哈!今晚就叫我老爺吧,老爺我被石見和佐渡的金銀之氣弄得虛弱了許多啊。哈哈,要是不常把身上的銅臭洗一洗啊,氣都喘不上來了!」

「是,老爺。」

「何事?」

「來了一位明石掃部大人先前的家臣,帶著長崎奉行長谷川左兵衛藤廣大人的書函。該怎生處理?」

「長崎奉行介紹?」

「正是。」

「既然得太郎冠者長崎奉行的照顧,恐與大御所愛妾阿奈津夫人之兄關係匪淺。」長安離開千歲的膝頭,站起身來,完全如個狂言師,手舞足蹈,狂態畢露。

長安本就貪玩。加之最近的金銀開採量遠遠超出預期,他的收入便也翻了幾番竟常常大言不慚在妓女們面前說笑道:「方今天下最富有之人啊,除了將軍大人和大坂城主,便是我!」他從白天喝到現在,馬上就要醉倒,可一聽說有客人來訪,竟立刻興奮起來。

「對遠道而來的客人不可慢待,你且把這話給我好生傳下去!」

「明白。」

看著同心搖搖晃晃走了出去,長安豪邁地大笑起來,「哈哈!一下子就清醒了!既然來人和大御所愛妾有些干係,就當再叫幾個女人!咚一嗆——次郎冠者聽啊——令——」

「在!大人!」長安的幕僚哼著狂言唱腔走上前來。

「有勞你,去乳守官附近,找一個漂亮些的女人來!」

「明白!」幕僚恭恭敬敬施了一禮,正了正身姿,衣襟掃過榻榻米,退了出去。

「哈哈!愈發有趣了。千歲!」

「噯,大人?」

「我的記性一直甚好,可現在竟突然把這客人的名字給忘了。客人叫什麼來著?」

「呵呵!大人還沒問過客人的名字呢。」

「怪不得我想不起來!你們說,不問怎能知道別人的名字呢?」

此時,隔扇被推開,一個女人走了進來,道:「是啊,我可想不起那個名字。」

長安愣了一下,看著來人,然而燭光搖曳,他的醉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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