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十二

回回委委屈屈睡了一夜,又是半個白天,爬起來,眉不是眉,眼不是眼,臉灰得像土布袋摔打過一樣。他悄沒聲地到了白塔鎮上,重新買回了瓷瓮、盆罐、碗盞,後悔自己花費了數十元。回到家裡,就又收拾起那隻斷了坐板的椅子,便拿鎚子一下一下在上邊釘起釘子。

煙峰沒有理睬他。等把損壞的傢具全部恢複之後,他們兩個和和氣氣地把家分了。沒有證人,也不寫文書,煙峰拿了小頭,就住在廈子房裡。夫妻兩個並沒有離婚,但睡覺再也不枕一個枕頭,吃飯不攪一個勺把了。

煙峰更多地往禾禾那兒去,這使回回傷心而又沒有辦法。雞窩窪和白塔鎮上的人都在議論,一見面,就總要問:

「回回,聽說你把家裡的東西全打碎了,你怎麼就能下得手呀!」

回回訥訥地說不清字母。

從此,他很少到稠人廣眾中去,整天泡在那幾畝地里。地里的麥子一天一天黃起來,他最大的樂趣就是看那麥浪的波動。風從山樑上下來,麥浪從地那邊閃出一道塄坎兒,無聲地、卻是極快極快地向這邊推來,立即又反閃過去,舒展得大方而優美。有時風的方向不定,地的中間就旋起渦兒,渦兒卻總是不見底,整個麥地猶如一面寬大的海綿被兒,厚重而溫馨地顫動。回回將煙袋在後領里插了,搓起一穗兩穗麥來,在手裡倒著,用

嘴吹著麥皮,然後一顆一顆放在嘴裡慢慢地嚼,一邊乜著小小的眼睛觀看著四周旁人的麥地。誰家的麥子都沒有他家的長勢好呢,這使他得到了很大的安慰和滿足,常常要對著那些在地里幹活的人說應該種什麼麥,應該施什麼肥,說得頭頭是道。

最聽他指教的,態度又最是虔恭的,當然是麥絨了。麥絨家的地里,種了三分之一的大麥,種了三分之一的純小麥,剩下的三分之一則麥地里套種了豌豆,稱作猴子上竿。麥子都長得不怎麼景氣。先是大麥成熟得早,鳥兒就成群成群地飛來糟踏。後業豌豆麥地里,就又出現什麼野物打窩的痕迹,莊稼損壞得很厲害。她一看見回回出現在地邊,就抱著孩子打老遠地叫他:

「回回哥,這豌豆地里糟踏得糟心呀!」

回回說:

「這是野豬乾的。那沒有辦法,等稍黃些了,就收割了去。你把褳枷杈把都收拾好了嗎?」

「沒的,孩子又常鬧病,豬也三四天沒空去給打糠,忙不過來呀!」

「我幾時過來幫你。」

回回就少不了從麥地堰上走過去,到了半山窪後的麥絨家。麥絨已經從山後的樹林子里砍來了樹權子,回回就在火上烤著,在門檻下弓著彎度,然後用枸樹皮札起褳枷,紮起掃帚,安著木權。他幹活很賣力,又常不吃飯,麥絨就照例給他買好煙,少小了,說一些家常:

「回回哥,你和我煙峰姐還鬧彆扭嗎?你們那日子比不得像我們這樣,有個好家真不容易呢!」

「唉,麥絨,」回回說,「我本來人盛的,現在也是灰了,我也不知道我哪點不好,也不知道她心裡又是怎麼個想法。讓她鬧去吧,這些人也是不吃專不回頭,我也懶得過問了,隨她去吧。可以砸盆子砸瓮,人是砸不住的。」

麥絨說:

「在農業社的時候,啥事有隊長操心,家家日子窮是窮,倒過得安生。地一分,各人成各人的精了,人心就都有了想法,日子反倒都過亂了,也不知道這是怎麼了?」

「誰說得清楚呢?」

回回就再不願說什麼了,幾隻蒼蠅不停地在身上飛,趕了去,去了來。他拿起蠅拍接連打死了幾個,但還有幾隻總是打不住,反倒老要落在蠅拍上。

就在這時,後山的什麼地方,有了沉沉的一聲槍響。

「誰在打獵?」麥絨說。

「是禾禾,野豬糟踏麥地,聽說他和二水抽空就去打哩。他什麼都想干,可什麼也干不如意。,』

「聽說山上的桑苗長得不錯,他已經開始喂蠶了?」

「我沒去看。」

「煙峰姐還在幫他養蠶嗎?」

「甭提她了,麥絨,他們愛怎麼就怎麼。咱把咱地種好,到頭來,他們還得回過頭來求咱們,我敢這麼把話說死哩。」

回回果真再不關心禾禾養蠶的事,他等待著有風聲傳出禾禾的又一次失敗。每天從地里回去,他留神著煙峰的臉色,想從中看出禾禾那邊的情況。但是,煙峰始終顯得很活躍,她隔三天、四天,就跑去幫禾禾採桑葉,經管幼蠶。

桑樹泛活之後,趁著地氣,葉子很快生出來,這是一種優良樹種,葉片比一般桑葉大出一倍,而且抽枝特別凶,每天都可以摘下好多葉子。禾禾就開始了孵蠶,跑了幾次縣城,也買了許多書籍,他也學著在葉子上噴洒葡萄糖水,使蠶大大縮短了,成熟期。長到亮色的時候,他和二水上後溝割了好多毛竹,全紮成捆兒,搭起了一個偌大的毛竹捆子棚,放蠶織絲。肥嘟嘟的蠶就到處亂爬,選定一個地方。用自己的絲把自己包圍起來。

這稀罕景兒山裡人從未見過,一時問來看的人極多,甚至縣農林局的幹部也來過幾趟。這些陌生人看見煙峰在那裡忙出忙進,還以為她是這裡的主婦,總是要求講講他們夫妻植桑養蠶的過程。她就臉色大紅,說她不是主婦,弄得來人倒不自在了。

吃的問題當然還未徹底解決,禾禾已經搓揉著未成熟的麥子吃了幾次漿粑。當野豬開始糟踏莊稼的時候,他也感到十分可惜,一有空就背槍和二水去打獵。周圍的人家都感激起他來,他說:我沒什麼能耐,這幾年!日子過得狼狽,給雞窩窪沒有好處,反拖累了大家,打野豬也算是一種出力贖罪吧。競有一次,他追趕一群野豬,藏在一個崖後,看準群豬跑過來,對為首的放了槍,那頭野豬就一頭從崖上跌下來倒地死了。而群豬走動是一條線的,後邊的看見為首的跌下去,以為它在躍澗,緊跟著都衝上崖頭,一頭一頭就從崖頭跌下去,競一連摔死了七頭。

一槍打死了七頭野豬,禾禾的聲名大作起來。他出賣了這些野味,收入了一筆錢,一部分買了糧食,一部分購買了一批葡萄糖水,使他的養蠶業有了更多的資本。七隻野豬的消滅,使雞窩窪的莊稼再不被糟踏,家家都說起了禾禾的好處,當麥子熟透搭鐮之後,好多人來幫他收割,又主動將農具借給他使用。所以,雖然經營著養蠶,地里的活並沒有耽誤:別人收完了,他也收完了;別人碾凈了,他也碾凈了。

落在人後的是麥絨。正當龍口奪食的時候,孩子發一次高燒。她只好鎖上門在鎮上衛生所里廝守孩子三天兩夜。回來已經有好多人家將麥收到場里了。她急得要死,眼角爛了,嘴角也起了火泡。回回跑來幫她割,二水也來幫她往場上運。她感激得不知要說些什麼,每次提前回家精心做飯。天氣炎熱,她渾身都出了痱子,趁著沒人,在家裡就脫了上衣擀麵條。這天正好回回和二水挑了麥擔進了門,她「喲」地一聲進了卧房去穿衣服,回回和二水都嚇了一跳,互相對看了一下,都沒有說話。麥絨穿好了衣服出來,臉子紅粉粉的,回回似乎什麼也沒反應,照樣問這問那,干這干那。二水卻走了神,又極不自然,背過麥絨,就死眼盯人家,麥絨一看他,卻眼皮又低下去。後來他到廁所去,長時間不出來,廁所正好在廚房的東南角,他站在那裡,伸著脖子又呆看麥絨在那兒擀麵,兩隻奶子一聳一聳的。回回抱著孩子在院子里,瞧見了他的呆相,過去用一塊石頭丟在尿池裡,尿水就從尿槽里濺上去,濕了他的腿,趕忙走出來,坐在那裡安分不動了。

其實這些,麥絨已經知道了,她在擀麵的時候,窗台上正好放著一個鏡子,偶一抬頭,什麼都反映在了裡邊,當下心裡又罵二水,又覺得二水可笑,越發信得過了回回。吃罷飯,二水一走,她說:

「回回哥,二水要再來幫我,你替我擋擋他。」

「那為啥,人家能來也是一片好心哩。」

「他長著另一個心哩。」

「這我知道,心思是有心思,卻還不是壞人呢。」

「我也看得出,要不他別想跨這個門檻。」

回回就說:

「麥絨,你的事情你也要往心上去,看樣子你不會再跟禾禾和好,可年輕的總不能這麼下去,一是沒個外邊勞力不行,再就是,也容易讓別人說閑話,比如二水畢竟還是老實人,若遇上賊膽兒大的,心煩的事兒就多了。」

麥絨說:

「我也是這麼想的。沒個男人,外邊沒個遮風擋雨的,裡邊沒個知冷知熱的。有些事不乞求別人吧,一個婦道人家拿挪不動。乞求別人了,什麼事也能惹得出來,我敢相信誰呢?這收麥天里,要不是你從頭到尾幫著我,我真要變得人不人鬼不鬼了!可雞窩窪就這麼大,白塔鎮就這麼大,扳過來數過去,就那幾個光棍漢。我總不能再找一個比禾禾差的讓他恥笑,可哪兒有合適的呢?」

麥絨說到這裡,臉面很灰,孩子在懷裡抓著她的頭髮,她用手往後攏,孩子又抓下來,她也就不管了,撩了衣服,把孩子的頭捺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