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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郎,在這。」
聽見熟悉的聲音,次郎帽緣下的視線看過去。
人行道上,陣內章吾就坐在開放式咖啡座的其中一張桌子。次郎轉向走近,坐進同一張桌前。
陣內收起報紙。桌上的濃縮咖啡仍冒著熱氣,他也才剛到。
「既然要在這裡碰面,不能到裡面去嗎?」
「偶爾坐外頭也不錯,反正是陰天。」
「這不會改變太陽當空的事實。」
「我拒絕,一直配合你的話會損害健康。」
陣內平靜地對咖啡杯啜了一口。次郎誇張地嘆氣道:
「時光流逝令人哀傷,那個陣內章吾居然有擔心健康的一天啊。」
「配合吸血鬼,永遠睡眠不足的工作就留給現場的同事。如今我可是管理階級,很了不起耶!」
「真感慨啊,以前那個充滿叛逆精神的青年到哪去了?」
「不愧是明治時代的人瑞,說教的老人味也累積長年經驗。」
既不知性也不成熟的一來一往問候下,兩人才發覺彼此的幼稚。彼此視線錯開,不知道是誰先乾咳了一聲.
每次一碰面就這副德行,若要說沒成長,兩人都彼此彼此。陰沉天色下,咖啡座間流泄著舊時類比錄音的爵士樂背景音樂。
等次郎點完咖啡,陣內切入主題:
「……怎樣?新大陸的吸血鬼?」
「你的順風耳還是一如往常。唉,挺有模有樣的,不愧訓練有素。」
「『銀刀』大人也苦戰一番嗎?不過大部分都是初生吸血鬼吧?」
「個別來看的話不算什麼,說實在的,以部隊而言也並非重大威脅,至少目前是如此。」
次郎無一絲傲氣地坦然評價。
「比這更恐怖的,是那種部隊實際活動的現實本身。更何況還出現於特區內。」
維持並應用吸血鬼軍隊有多不簡單,次郎多少也能想像。除去為了保密的情報操作,還得照顧軍人生理與心理的雙方健康。尤其是兵站,一定會承受相當的負擔——在普通的軍隊中不會經歷的負擔。
「赤色獠牙」這部隊,肯定是擁有如此非凡的後援才得以執行任務。灌注其中的熱情、意念與人類的思想讓次郎畏懼。
「支援部隊裝備與補給的成員。與軍隊、血族所在之祖國的聯繫。『赤色獠牙』的存在對特區帶來的影響,不能夠光從部隊的武力推測。」
「原來如此。」聽完次郎說明,陣內也表示同意。昨晚基克洛與周面露不安,正是源自特區發展的方向性。「赤色獠牙」的吸血鬼們正是不吉利的象徵。
「『公司』的評價又如何?鎮壓小隊不認為他們很礙眼嗎?」
「怎麼說呢……不僅鎮壓小隊,所有人對『赤色獠牙』的印象都不太美好。」
陣內一臉難色。
正因為是抱持著秘密的組織,「公司」內部的組織連結緊密。至少現場情況如此。
但反過來說,也是抱有著排外氣氛的組織,對於新加入者的反彈強烈。更何況對方是來自「豪王弗瓦德」血統的美軍特殊部隊,更無法輕易對其表現友好態度。其中,正如次郎點出的部分,鎮壓小隊應該會內心不平衡。上層招聘「赤色撩牙」,就是判斷他們實力不可靠的結果。
「托他們的福,調停部的人最近莫名跟鎮壓小隊氣味相投,同聲一氣地在背後說上級壞話,真不曉得該說是令人莞爾還是沒志氣。既然要抱怨,至少表現出有點骨氣的樣子嘛,譬如有所行動。」
陣內嘲諷地苦笑。可是次郎精準地掌握這句話的意思,收起嘴皮子。
「……調停部還是一樣受總部孤立嗎?」
「是啊。『赤色獠牙』也同樣受孤立,不過現在『公司』的方針完全與調停部的策略對立。雖然有張部長的體貼幫忙,對外表現出的至少是成熟的應對態度……」
陣內是香港聖戰的活躍人物,與聖與凱因關係密切,事前也曉得九龍王遺灰之事;因此從「公司」上級來看是居於親吸血鬼的立場,才會受到冷澹的待遇。之前甚至有一時下達人事命令,將陣內從調停部切割出來。
尤其是會長尾根崎與陣內的不和,對「公司」來說是最大的癌細胞。其間若是沒有張從中介入,陣內恐怕早就跟隨邊邊子的腳步,被「公司」趕出來了。
「『赤色撩牙』如果抵達,特區體制將變化得更劇烈。如此一來,不僅與聖跟凱之間的緊繃關係一定更進一步惡化,也需考慮豪王的干預。老實說,令人頭痛。」
「調停是你的工作吧?」
「嗯,唉,是這樣沒錯。」
陣內以幾分難堪的表情,不情不願地承認。次郎想起自己的同居友人,偷偷浮出微笑。明明不是親子,卻會不時展現出莫名相似的言行舉止。
「差不多該求助他人了吧?」
「求助?特區哪有那種有能的人才,來協助這種惱人的管理階級啊?」
「有呀。而且還是個值得期待的年輕人。如今『公司』逐漸失去民心——吸血鬼心,這名人才卻能獲得他們的全心支持。不過反倒還為貧窮所苦。」
「……你該不會是指那個噘嘴的孩子?」
「對,就是那個噘嘴的孩子。」
陣內皺起眉:
「你還是一樣沒有開玩笑的天分。」
他如此口出惡言,不過這只是裝腔作勢。陣內皺眉前一刻露出剎那的讚揚表情,長年結識他的次郎可沒放過。
「真不坦率。算了,或許請求養女協助,對中年男人來說是很彆扭的事。」
「等等,次郎,你剛才居然說出不能說的話。」
「我只是說,老則從子。」
「我不老,也沒有孩子。」
陣內堅決地說。次郎輕鬆地將話題踢回去:
「你本來就有這種打算吧?當時你看出特區會有今天的狀況,才讓邊邊子遠離『公司』。我有說錯嗎?」
次郎從正面進攻。陣內一臉不快,一副感到麻煩似地輕聲嘟噥:「還真是咄咄逼人。」
「為了邊邊子我才說的。想到剛被你革職、踢出辦公室時的她,實在令人於心不忍。我懂你的意圖,但好歹也有別的做法吧?」
「那時候我也是被逼到窮途末路啊。」
說著說著便拿起咖啡杯。次郎死死瞪著陣內。不曉得該不該稱讚說不傀是陣內,一旦看開之後,陣內的鐵面具便也隨之更上一層樓。次郎終究還是死心,也伸手拿起杯子。
由於是工作日的上午時分,咖啡座沒有太多來客,零星入眼的都是些閑過頭的學生。
那些人背負的都並非現在,而是只需對未來負責。悠哉、自由、稍微有些不安定——邊邊子其實跟他們是相同的世代。
「……不想讓她——」
陣內喏喏低喃,次郎則無言地看向他。
「不想讓她扯進『公司』的麻煩。包括我們與協約血族的事,或者『赤色撩牙』的事,這都由我來承受。」
「章吾,雖然不該由我來說,但依她的實力與人望,一定能成為你的力——」
「不需要成為我的力量。她的力量要保留到那『之後』。」
「之後?」
「全部結束之後——包括『黑蛇』。到時特區應該會非常『清爽』,邊邊子也容易行事。」
次郎吃驚地綳起臉,雙眸醞釀著昨晚戰鬥時未曾顯現的凌厲目光。
「……果然會來嗎?」
「你怎麼想?」
陣內對次郎的質疑提出反問。兩人都曉得答桉。
接著,說到「清爽」——
「目前的『公司』能捱過卡莎他們的攻擊嗎?」
「不知道。」
「還真直截了當。」
「……其實還有其它討厭的內幕消息。」
「我不想聽。」
「那我偏要告訴你。這幾天,與神父的聯絡中斷了。」
次郎微微睜眼。所謂神父,是他們都熟知之人的綽號;在聖戰中指揮香港居民與「九龍的血統」作戰,是兩人的戰友。
不過與身為吸血鬼、來自黑暗而參戰的次郎,或是在人類與吸血鬼間進行仲裁的幕後功臣陣內不同,神父是人類的領袖,主動在眾人前方帶頭作戰。因此聖戰結束後,成為榮獲「香港聖戰最偉大的英雄」之世界名望的VIP,另一方面,也是贊成尾根崎「人類與吸血鬼共存的都市」的特區構想,為設立鎮壓小隊儘力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