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倫敦舞曲 第一章 霧都的少尉

第一章霧都的少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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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月少尉!」

先被找到的,是等候的那一方。

大英帝國首都倫敦。作為此城市的大陸門戶,維多利亞站月台上人潮洶湧。

這棟莊嚴的建築與其說是車站,倒不如說是宮殿。半圓形的屋頂以用螺栓固定在挑高天花板的鋼筋組合撐起。圓頂車站內有幾輛蒸汽火車以巨大的車輪碾過,冒出蒸氣並鳴笛。

穿著厚實外套的英國人絡繹不絕地從車廂被擠向月台。有互擁祝賀相逢的男女:彼此堅定握手的紳士;敏捷伶俐地拖著行李的小廝:還有揚起稚嫩聲音招攬客人,賣報紙與擦鞋的少年們。

這樣的人潮中,有個令人眼睛一亮,年輕日本少尉的身影。

他是一名表情柔和的青年,高眺直挺的身軀被立領軍服所裹覆。

不過,似乎由於軍服讓他覺得有點不自在,給人的印象青澀多於可靠。被不苟言笑的老人推擠,表情也無一絲不悅,也會一一讓路給體格嬌小的賣花少女。

另一方面,從列車定出來的青年卻與他成對比,穿越濁流般的人山人海,筆直地朝他定去。皮膚曬得黝黑的身子穿戴著圓頂禮帽與雙排拙長大衣,輕鬆地提著沉重的旅行箱,清澄的眼眸中蘊含銳利的神色。

「秋山真之少尉,遠道而來辛苦了。」

「嗯。謝謝你前來迎接,望月次郎少尉。」

大約相隔一年的重逢。即使是熟識的朋友,兩人仍挺直背脊綳起臉孔。

但持續不了多久,遠從日本而來的客人真之,露齒彎起嘴角:

「次郎,你還沒習慣啊,東張西望的,就像個剛來到這城市的土包子。」

「你看到了啊?真過分。」

「誰叫你個子高,混在英國人中還是那麼醒目,再加上你這身軍服。」

「因為來這裡是處理公務。」

「我不是說這個。你不但衣服嶄新,又穿不慣的樣子,就像剛過七五三成年禮似的。」

「太過分了」

次郎對真之的說法無奈苦笑。(圖)

即便碰面就鬥嘴,次郎也不感不悅。真之的毒舌眾所周知,尖酸言詞是他的友情之證。

「你都沒變呢,學長。」

「你才是吧?好了,別在這種地方說話。倫敦應該有好酒吧,去喝一杯慶祝重逢吧。」

「請別這樣,才剛抵達這裡而已。佐藤中校也在等你喔?」

次郎一皺眉,「哎呀,這又怎樣」真之一副煞有其事地將臉靠向他說:

「這句話只能在這裡說其實我沒趕上列車,所以現在還在開往倫敦的火車上。因為如此,你接下來還得待在這個車站白白枯等兩小時。既然這樣,不如就邊喝邊等吧?」

「你真的是軍人嗎?」

次郎對一點都不感愧疚的真之深深嘆息。

真之也不在乎晚輩的態度,說著:「我累了,幫我拿。」便將行李箱推給對方,朝入口大廳邁步,以絲毫不感疲累的活力步伐定去。

被丟在身後的次郎露出苦笑,跟在吹著口哨的前輩軍官身後。

望月次郎誕生在這個世界,是一八七三年也就是明治六年。

那是殘存著明治維新之混亂的過渡期時代。

次郎被外祖父一手養大。

他的外祖父是薩摩藩士望月誠一郎,不但曾歷經薩英戰爭及戍辰戰爭,也是叱吒幕末風雲期的舊時代武士之一。

不過以當時的薩摩人來說,他異常地奔放,愛好自由且喜歡旅行。明治政府成立後曾邀請他擔任政府要職,他卻予以拒絕並旅行海外。

「老兵功成,自該身退。」

雖然態度沉重似地退隱,但其實是因為覺得藩閥的拘束很麻煩,所以僅抱回大筆功勛獎金,對高官厚爵與名聲不屑一顧。

事實上,從孫子的觀點來看,誠一郎也是個怪人。

兩人生活在奧秩父的深山裡,隔世而隱遁,也幾乎不與左鄰右舍往來。

就因為如此,誠一郎似乎完全不了解養育孩童的方法。最初的時候是東奔西跑、手忙腳亂,但整體上來說還是失敗。結果,當次郎成長到十歲的時候,家事便全部部落到他一個人身上,一手包辦了。

譬如在寒冬冷冽的早晨,就算次郎頂著一張凍傷的哭臉沖洗東西,誠一郎還是固執地死不離開火爐旁。不僅如此,當次郎為了掃除而掀開被爐時還會喊著「好冷!」翻臉生氣。就這樣使喚次郎,自己卻拎著餌食逗弄迷途的小貓。

為誠一郎買回最愛的金平糖也是年幼次郎的工作之一。翻越險惡的山路前去甲州街道上的老店鋪購買,太陽尚未升起就要出門,回來時都已傍晚。不但如此,每次都會被大吼「太慢了!」這是無論風雨,全視誠一郎的心情而決定的家務。

次郎的不幸並非由於沒有勸阻外祖父這般行為的人所致,而是因為他也不認識能夠拿來與己身境遇相比的普通家庭。畢竟他的母親早已亡故,又與父親分開生活,因此無論受到多麼不合理的要求都不會違抗,說起來,他甚至從未想過懷疑外祖父說的話。販賣金平糖的零食店老闆娘在他每次去的時候,都會露出同情的表情送他糖果或饅頭,次郎不知道原因,總是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然而即便如此,誠一郎唯獨對孫子的教育毫不懈怠。或者更應該說,以當時的標準而言,誠一郎對孫子徹底施以稱得上一流的英才教育。

一般的教養陶冶就不用說,還包括漢學、史學、數學、科學等,範圍涉及多元領域,尤其在語言學上,鞭策次郎學習英、荷、法、德等語言,只要次郎學不好,就會毫不留情地舉起拳頭。誠一郎原本就是博學強記之人,加上經曆數年的海外生活而習得不少相關知識,他將這一切都傳授給孫子,他的嚴厲有時甚至近乎虐待。

但次郎依舊唯唯諾諾地遵從,耐著性子承受外祖父的指導。雖然他並不一定是個優秀的學生,但是卻會令旁觀者不禁拭淚憐憫。

就連誠一郎也說

「你太老實了,真沒趣。」

可說是幾近任性的抱怨。而即使被這麼說,次郎也還是只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誠一郎教導次郎的不僅學問。

反倒是就算將用功讀書擺在其次也要徹底進行的學習有二禮節與劍術。

關於前者,次郎早就將此精神付諸實踐。與誠一郎的共同生活本身就是嚴苛至極的禮節教學,像次郎這樣的優等生應該不多了。

問題在於後者。

誠一郎是身經百戰的資深劍豪,也是劍術高手。然而,他經歷的所有戰爭卻同時宣告著刀劍時代的終結。如今決定戰場勝敗的並非武士的武藝,而是近代兵器與物資。他以己身的血汗親身體會到這件事。

不過他卻枉顧於此,堅決傳授次郎這一門時代錯誤的技藝。

「劍之道即為『人』之鍛鏈。」

這是他秉持的道理,也應該是處身於激情時代與無數英雄豪傑交手之劍士的確切心聲。

因而展開的誠一郎的「修行」,則是超越虐待,幾乎要殺死人的教導。

然而次郎還是乖乖承受如此的修行,甚至沒脫口說過一個累字。

簡單地說,不管外祖父多麼嚴格,次郎仍非常喜歡這個怪人外祖父。

誠一郎因病去世時,次郎十六歲。

就算是如此一路走來的次郎,長到了這年紀也多少懂得一些俗世道理。次郎不厭其煩地勸說外祖父去看醫生,他卻是笑著敷衍,這位老劍豪已經領悟自己死期將近。

某一日,他將次郎叫到院子,要求孫子進行劍型演示。

次郎的劍已到達實戰程度,外祖父盤坐在床鋪上,眯眼盯著孫子專心揮劍的模樣。

演示完畢後,外祖父沒有說出任何類似感想的看法,只是很滿意似地表情一緩點了個頭。

基於誠一郎的遺言,次郎在外祖父去世後回到生育自己的家庭父親家問候。雖然外祖父與父親問有嚴重的嫌隙,但或許外祖父臨終時仍有所遺憾。

結束與父親的重逢後,一方面也由於父親的推薦,次郎不久便踏人海軍官校的大門。

而後交到生平第一個朋友,也就是秋山真之。

「我說次郎,英國的酒吧什麼時候落魄到拿茶代替啤酒啦?」

「來英國一定要嘗嘗紅茶。就算在異國,待客之心仍然很重要。」

「你到底懂不懂啊?這茶葉是印度生產的,換句話說,這是英國基於帝國主義野心而壓榨落後國家的血肉而來,同樣遭受西洋列強毒牙威脅的日本國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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