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六章

我被警察逮捕後,消息很快傳到了幸的母親真佐子阿姨那裡。她得知犯人是我,便立馬撤消了報案,似乎還為我寫了請願書。這到底是為什麼?我不明白。總而言之,拜此所賜,形勢在朝我不受起訴發展。

之前我還那麼害怕被警察發現,這下總覺得有些掃興。

在警局審訊我的是一名嘮叨的年輕刑警。是因為隨著報案被撤消,事件本身已經結束了的緣故嗎?與其說是調查,刑警的態度更像是在閑聊。凈提些讓我疑惑問這些幹嘛的問題,他對我的回答時而感到驚訝,時而笑出聲來。

不過比起他的態度,我更在意為什麼真佐子阿姨會原諒我,以及,這麼下去幸是不是真的會被燒掉。我滿腦都在考慮其他事情。

「原來如此啊。明白了。以後可必須得更冷靜點啊。」

刑警苦笑著說道,審訊就此結束了。我坐在走廊的長椅上,等待保證人來。

本想著要等一個小時,我什麼都不想地發著呆,時間轉眼間就過去了。父母兩人一起來接我了,母親看見我,扇了一巴掌。然後向我哭著懇求道:

「求求你千萬要做一個正常人。」

雖然她這麼說,但對我而言,自己是正常的,我不知道該怎麼去做。還是說,母親是要叫我成為她心裡想像的另一個人呢?

「如果是這個意思的話,我沒有成為別人的打算,到死都會做我自己。或許我是個人渣,可我喜歡自己生來的原貌,不想改變。」

我如此說道,母親哭得更凶了。

這幾天我在父母家住下了,在高中之前住的房間里起居。房間里沒有電腦,也沒有電視。雖說如此,去客廳的話又會碰到母親和隆介。我可不願意。母親一直想知道更多關於幸的事,肯定一見面就會啰里啰嗦地問個不停。可以的話我不想講出來。要是說的太詳細,母親肯定會瞧不起幸吧。

既然沒法去客廳,必然得窩在房間里過日。獨自發獃的時候,我便會回憶起幸。本以為她不過是具屍體,但平時只要那個冷凍庫在視線中,我的情緒就會安定下來,時至今日我才察覺到這點。一想到她的肉體已不在身旁,心裡就躁動不安,甚至開始厭惡自己。

就算想要排遣,能做的事也不多。書架上列著以往喜愛的書籍,我從中取出了愛德華·戈里的繪本和亨利·達戈的畫集來看。山田風太郎的忍者小說也很有趣。除此之外,我還試著回想幸和芙美子來自慰,然而並沒有成功。

到了晚上,父親和我談了工作的問題。認識的人那裡好像願意雇我。條件雖然不怎麼好,但作為回歸社會的復健來說還不錯,父親勸道。不管勞動環境如何,我都沒有拒絕的權利。

比起這些,自己就這麼被無罪釋放、回歸社會,真的不要緊嗎?這方面更讓我不可思議。

說到底,為什麼真佐子阿姨會撤消報案呢?親生女兒的遺體被偷走、告別儀式也被妨礙了啊。但她卻如此輕易地寬恕了我。

對真佐子阿姨來說,幸的重要性不過如此嗎?是想著趕緊燒掉了事嗎?倘若如此,幸真是可憐。

然而,現在的我沒有開口的權利。我儘可能什麼都不去想,靜靜地度過每一天。在此期間,也聽說最後決定不起訴我。母親很高興,我卻難以釋然。

有一天,母親叫我接電話,話筒里傳出真佐子阿姨陰沉的聲音。

「明天是幸的火葬儀式,能否請你出席呢?」

她說本身親戚就少,這樣下去火葬可能會很冷清,所以希望我也能參加。

「在此之前,我有一件事不明白。為什麼那麼快就撤回報案了呢?我清楚自己沒有這麼問的立場,但實在覺得很奇怪。」

沉默了一瞬,她回話了。答覆很長。

「說實話,我一開始就隱約感到你是犯人了。整理遺物的時候我看了幸的手機,藉此知道了你們兩人的關係。但是,我迷茫了。總覺得要是害她最重要的人被逮捕,那孩子會恨我的。……雖說就算不這麼做,她恨我的理由也要多少有多少。她在我的夢裡也出現了,啜泣著,說都怨媽媽,自己什麼願望都沒有實現。她活著的時候真的是個好孩子,從來沒有說過一句怨言,但說不定都懷在心裡吧。她要是索性把不滿都說出來,我也能輕鬆了。我時常會想,這孩子之所以如此坦率開朗,會不會是為了折磨我呢?也有為此反感她的時候。所謂病人,就是這麼乖僻的東西吧。好些事情都想得太多,到頭來,什麼都無法決定。……反正,人都已經死了,再鬧些騷動也無濟於事。我的身體也不太好,就想回老家,忘掉這一切。這些煩心事,我已經受夠了。那孩子的人生確實很凄慘,但我不也稱不上幸福嗎?鹽津你不這麼認為嗎?總而言之,我想靜一靜……結果,她居然會以這種形式回來,我想都沒想過。」

這時真佐子阿姨嘆了一口氣。

「警察說看到那孩子時,她還是那麼漂亮,你有多麼珍惜她,一目了然。如果不是這樣,我也會採取不同的態度吧……所以,我現在對你沒有任何怨恨。那孩子死後,自己也鬆了一口氣,我是個過分的母親,沒有責備你的權利。非常抱歉,聯繫得這麼突然,葬禮請務必參加。要是你能來,想必幸也會高興吧。拜託了,為了那孩子,請一定要來。」

我沒能拒絕。最終回答道「我會去拜訪」,記下必要的聯絡事項,放下了話筒。

「什麼事情?」

我盯著做了記錄的紙,一旁守著的母親問道。

「她問我要不要出席火葬儀式。」

「火葬?幸的?」

我點頭回答,母親拽起我的袖子,拚命地說道:

「喂,你不會拒絕了吧?你沒這麼傻吧?無論如何你都得去啊。要是不去,人家心情一壞,到最後不撤回報案的話,你的人生可就完蛋了啊!喂,你聽著沒有?這事非常重要。你到底聽沒聽著?」

真佐子阿姨的老家在靜岡,為了趕時間,我不得不清晨六點出門。

換乘了電車和公交,到達目的地的時候,穿不慣的喪服令我渾身悲鳴。真佐子阿姨告訴我的,是她和年邁的雙親居住的老舊平房,我找到了相似的建築,簡陋的大門上掛著木質名牌,標有叫做門井的名字。無疑就是這裡了,但我卻找不到門鈴之類的東西。

沒辦法了,「打擾了」,我高聲喊道。

一位老婆婆出來了,帶我進了家裡。這就是幸的祖母嗎?我試圖想像她過去的面容,但皺紋太多,看不出來。

我被領進了房間,「真佐子阿姨不在嗎?」我問道。她已經在前往火葬場的路上,我稍後和其他親戚一起坐出租過去。

在擺著矮飯桌和電視的房間里,喝著婆婆端來的綠茶,我心神不寧地著時間到。婆婆笑呵呵地看著電視。她對我是怎麼想的呢?正當我思考時,幸的祖父起來了。

他看見我,表情很是詫異。

「我叫鹽津。」

我低頭打招呼。

「哦,你就是鹽津啊。」

他露出了慈祥的笑容。

「我聽說了。你相當喜歡幸啊。她曾經也很幸福吧。」

我沒預料到他會這麼說,一時不知道該擺出什麼表情。

隨後,真佐子阿姨的妹妹和她年齡尚小的兒子來了,參加者就此全部到齊。時間很緊迫,我們立即出發了。在玄關穿鞋時,婆婆問我:「念珠帶了嗎?」

告訴她我沒帶後,她把一串紅豆色的念珠握在了我手上,叫我用這個。

「我自己有更棒的。裡面還放著水晶哪。」

婆婆把夾雜有透明物的念珠拿給我看,微笑了起來。我看到掛在自己手上的念珠,想起了把幸從葬禮會場偷出來的那天,從她手腕滑落到草席上的那串。

我們分乘兩輛計程車,向火葬場出發。計程車在田間路上搖搖晃晃,車裡,幸的小表弟向母親天真無邪地問道:「幸姐姐要被燒掉了嗎?不燙嗎?」

火葬場的四周都是田野。房屋由清水混凝土築成,一進大廳,真佐子阿姨立即出來迎接。在她身後推輪椅的似乎是她單身的弟弟,他與其他人說話時表情很溫和,但唯獨和我打招呼時一臉冷淡。

接待室里,親戚們開始聊天,我坐在一旁長椅上。不久,輪到焚燒幸了,我們在火葬爐前集合。

那裡有一架台車,棺材在上面放著。身穿黑西服的員工打開了露出面龐的小窗,鄭重地說道:「請作最後的告別。」

僧侶們念著經,誦經聲中,身穿黑衣的人們一個個輪流望著幸的面孔,對她低語。阿姨的妹妹眼裡噙滿淚水:「再見了,小幸。」婆婆默默地數著手上的念珠。剛才還被僧侶和燒香台吸引的小孩突然「我要看我要看」地開始撒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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