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五

天果然旱了;正當包穀抽節出梢的時刻,一連一個月,天沒有落下一滴雨來。分地以來,幾料莊稼收過,大獲豐收,山窩子里的人幾乎天天像過年似的高興,大小紅白喜事都是大操大辦,得意忘形。王和尚心下就想:人世上之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苦盡甜來,樂極生悲,更何況天有不測之風雲?包穀下種的時候,地墒很好,他就擔心著包穀冒花時的雨水,常看一著如森林一般密的包穀,心裡捏著一把汗,果真怕啥有啥!幾天來,他天不明就起床,站在院子里看天:天依然四腳高懸。每每下午,天上積了一層黑雲,就一眼一眼盯著,卻偏偏就颳起了熱風,黑雲便全散了。他坐在地里,眼看著包穀葉子耷拉下來,枯卷了,就難受得要落淚。以前一到地邊,看到自家的包穀比四邊旁人的包穀高出一頭,心裡就暗暗得意,覺得臉有盆子大的光彩。現在一旱,自己的包穀最先失了形,嘴唇上就起了火泡,天天在家發脾氣,罵天,罵地,又罵才才耕種時,不聽他的話,植得這麼稠密。

才才也急得上了火,害火紅眼兒,爛得桃兒一般。一天三晌到小月家來,和王和尚捉對兒唉聲嘆氣,埋怨分地後一些缺德人破壞了水渠,又搬了渡槽的石樑蓋房子,使渡槽在去年冬天就垮了。現在,事到臨頭抱佛腳,一家一戶,再要聯合起來修渠建渡槽,已經來不及了,來不及了!

只好擔水澆地。

兩家合作,一條扁擔,兩隻水桶,從河裡一擔一擔舀起來,一勺一勺澆在包穀根下。三天三夜,一身的汗水都出幹了,才給小月家澆了一畝三分,給才才家澆了一畝。澆過的地,夜裡包穀緩過青來,第二天一個紅日頭,地皮上又裂了娃娃口大的縫子。小月還從未吃過這般苦,太陽曬得臉上脫了一層皮,脖子上,頭髮里又生了痱子,一吃飯的時候,扎得像撒了一把麥芒在身上一樣難受。才才娘更苦得可憐,擔水回來,又忙著燒水做飯,眼圈子罩了一圈黑。大家一回來,她就把從山上采來的竹葉茶在盆里泡好放涼,可小月喝上兩口就歪在一邊睡著了。這一天下午,小月又跟著爹去擔水,上坡時一個趔趄,桶撞在地上,桶底掉下來,車輪似的骨碌碌滾下去,她一火,就把扁擔撂了。爹看不過去,說了幾句,和爹又對口兒吵了一仗,就借故河上有人擺渡,跑到船上再不回去了。

抗旱天,擺渡的人不很多,她就坐在船上生悶氣兒,拿眼兒直盯著那大崖前翻飛的鴿群。它們是一群多自在的生靈,倏乎地飛來,一會兒迎著風,露出斜斜的,窄窄的側面;一會兒又順了風,露出寬寬的,平平的正面,接著就一起投入一棵樹上,像是被一塊巨大的吸鐵石吸將而去,無蹤無影。

一根羽毛落在了船艙,在她的腳上浮動,一會兒起,一會兒落,最後閃出船沿,悠悠乎乎地從水面上直飄著到天上去了。

小月看得困了,想得也困了,就閉了眼睛睡在船上。

她睡得好沉。任憑水波將船怎樣地晃動,只是不醒。夢裡覺得自己躺在了一個草坪子上,坪上各種各樣的花兒都開了,她樂得在草坪上發瘋地跑,突然有一隻毛毛蟲落在她的耳朵上,又直往裡邊鑽,拿手去捉……卻撞著了一個又粗又大的手。她忽地睜開眼來,門門坐在船頭上,拿一個毛拉子草輕輕地搔她的耳朵哩。

門門見她一醒,正襟危坐,一臉的正經,看著水面上的一隻小鳥兒掠過,尾巴成數十次地點水。

「你幹啥哩?」她惱著眉眼說。

「你瞧,鳥兒一點尾,一河都在放射著圓圈呢。」

「是嗎?是嗎?」

小月一骨碌爬起來,卻猛地揪住了門門的招風耳朵,罵道:

「好個賊東西,人家姑娘家睡覺,你來幹啥?」

門門連聲叫喚。

「我叫你還欺負我不?」

「小月姐,我怎麼就欺負你了?」

「那天你到我家,你怎麼對才才說話的?!」

「我說些趣話,我也是為著你們好呀!」

「為著好?就是那麼個好法嗎?」

小月又使勁揪了一下耳朵。

「我錯了,我錯了。」

「怎麼個錯法?」

「要我平反嗎?就說:才才想當女婿,他是白日做夢哩,小月壓根兒就不願意,小月爹是讓才才當義務勞力哩!」

小月氣得捶了門門一拳。

門門一個掙脫,跳下了船,站在船尾後的淺水裡,恢複了被痛苦扭曲了的臉,說:

「小月姐,說正經的,你真要嫁給才才嗎?」

「你問這個幹啥?」

「村裡人都這麼說的,這是真的嗎?」

小月伏在船板上不動了。

「真的是你爹和他娘自小就給你們定下的?」

小月沒有回答。

「那不是包辦嗎?!」

小月頭低得更低了。

「也好,才才有一手好活,心也誠實,去年我倆去河南西鄉鎮換麥種,一路上,他買煙,給我買一包三角錢的『大雁塔』,他給自己買一包九分錢的『羊群』,我吃一碗肉面,他只吃一碗素麵。日後你准能拿了他的主兒,能做你們家的掌柜的呢。」

小月說起來,聲色俱厲:

「門門,你別勾子嘴兒地噴糞!告訴你,以後不許你再提說才才的事。我王小月可不是才才,讓你捏了軟麵糰兒!我要嫁誰,我看上誰就嫁誰,你管得著嗎?」

「中!」門門卻大聲叫好。

小月臉更嚴肅得可怕。

門門便瓷在那裡,讀不懂小月臉的這本書的內容。

「你有正事嗎?沒事你快去澆你的地去吧,瞧你那地里的莊稼,都快擰成繩繩了。」

門門正下不了台階,聽了小月這話,當下又生動了臉上的皮肉。

「小月姐,我是坐船到荊紫關去,聽老秦叔講,荊紫關後的劉家坪里,有一台抽水機租借,我想弄回來澆地呀。」

「抽水機?」

「租借一天十元錢,弄回來,便可以再租借給村裡人,日夜機子不停,一個小時要是收一元五角,一天就是三十多元,扣過十元,凈落二十,咱地里的莊稼保住了,額外又收入好多了。」

小月立即想到爹和才才擔水澆地的可憐相。這鬼門門,怎麼就想到這一步?

「這是真的?」她說。

「哄了你,讓我一頭從這裡溺下去,到丹江河口喂鱉去!」

「門門,可一定讓我家也澆澆啊。」

「那有什麼問題?小月姐,你願意和我合作嗎?咱兩家一起去租借,收入下的錢二一分作五。只要你願意,你可以什麼都不管,到時凈分錢就是了。」

「我可不落那貪財的名。你等著,我回家叫才才和你合作,一塊去劉家坪吧。」

「叫他於啥?」

「我想叫!」

「好吧。」

當小月興沖沖趕到家裡,爹和才才剛好從地里擔水回來,一進院門,才才就累得趴在台階上像癱了。才才娘在家正餵豬,還沒過來做飯,爹從水缸里舀了一水瓢涼水,飲牛似地喝著。小月將抽水機的事一說,爹把水瓢「啪」地丟在缸里,先一口反對:

「搞抽水機?他門門能搞下抽水機!那小子莊稼不好好做,想得倒好!」

「他真行呢,是老秦叔提供的線索,他準備就去劉家坪,還在河裡等著哩。」

「別聽他那一套。」王和尚說:「真能搞回來,那是電老虎,他能使喚得了?讓貓拉車,就會把車拉到床底下去!」

小月嫌爹門縫裡看人,不和他說了,就鼓動才才。才才只是拿不定主見,說門門人倒能幹,但太精靈,交手不過。小月就罵:「不是別人交不過,是你太窩囊!」才才便又去和王和尚說:

「大伯,或許這是好事哩,咱試試吧。」

「試試,試成了莊稼也就死完了!」

「那你說不成?」

「不成。」

小月一甩手,說:

「你們愛出力你們就一桶一桶擔去,你給我些錢,我去。」

爹黑了臉:

「錢是從地上拾來的,讓你拿去糟蹋?!」

小月哭喪著臉跑回船上,門門一問,「哇」地一下就哭了。門門只好一個人坐船走了。小月便一直守到天黑,等著門門和幾個人抬著抽水機、小電機回來了,才一塊回了村。

第二天,門門就將抽水機安裝在自己地畔,皮管子一直伸到坡坎下的河裡,緊忙地澆了一氣,便租給小街上的人家。抽水機真的日日夜夜再沒有停。他是懂得些機械的,每一家租用時,都請他去經管,好煙好酒相待,大海碗盛著涼麵皮,一直要挑過鼻尖,唏唏溜溜地吃。

一時間,門門成了村裡的紅人,他一從石板鋪成的街道上走過,老少就打招呼:「門門,吃些飯吧!」筷子在碗沿上敲得哨哨響,他的兩隻招風耳朵上夾了三、四根香煙。碰著了才才擔著水從街上過,一定要送給才才一根煙抽,才才不要,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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