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那年夏天,我撥去的電話 第9章 不屬於我的名字

翌日午後,檜原來到我家。門鈴每隔十秒鐘就被按響的情形重複很多次,我也早就聽見了,但是無法將門鈴聲與它代表的含意連在一起,花了很長一段時間才察覺到有訪客上門。

我從被窩裡慢慢起身,走出拉上窗帘而昏暗的房間,邊因為光線刺眼而眯起眼睛邊走下樓梯。我從門鈴的按法聽出來者是檜原,他會不先聯絡就直接找上門是很稀罕的事。我心想,也許他已經搶先一步察覺到初鹿野或是千草出了事,又或者對這兩者都察覺到了。

我一開門,檜原就逼向我,他臉上罕見地有著不解與著急。

「你知道多少?」他問。

「我想由你開始說會比較快。」我走過他身旁來到外頭,在玄關前面的階梯坐下。「你知道多少?」

檜原用有話想說似的眼神瞪了我好一會兒,但後來還是死心地垂下肩膀,在我身旁重重坐下。

「昨天中午左右,千草打了電話給我。」檜原從口袋裡拿出香煙,用煩躁的動作點火。「雖然我跟她交換過電話號碼,但這是她第一次主動打電話給我。我嚇了一跳,問說:『怎麼回事?』千草說:『檜原同學,你聽我說,要仔細聽好我接下來說的話。』我不知道她是什麼意思,但還是先答應再說。」

所謂中午左右,多半是我抵達千草家之前吧。她不但留給我一封信,還透過打電話給檜原的方式留下訊息。

檜原接著說:「她說的話很短,我聽得似懂非懂。『接下來也許會發生幾件奇妙的事情,可是,請你不要責怪任何人。』千草是這麼說的。我問:『就這樣?』她回答:『就這樣。』緊接著電話就掛斷了。她的口氣讓我很好奇,可是,那天是天文觀測的好天氣,我心想等晚上見了面再直接問她本人就好。」

「奇妙的事情?」我復誦他的話。「荻上是這麼說的沒錯吧?」

「對,一字一句都沒錯。然後昨天晚上,沒有一個人出現在廢墟。我心想,這會不會是千草所謂『奇妙的事情』?可是,我又覺得這個想法不太貼切。該怎麼說呢?我覺得照千草的個性,應該不會用『奇妙的事情』來形容這種事態,而會有不一樣的說法。然後我想到,說不定你們三個人沒出現,只不過是已經發生的『奇妙的事情』所造成的影響之一。」

「所以,你打了電話給荻上。」

「對,我等到今天下午打電話到千草家,但是沒有人接電話。這下子我開始有了不好的預感,每隔一段時間就打電話過去。直到傍晚左右,總算有人拿起話筒,接電話的人似乎是千草的母親。我問千草現在人在哪裡,她回答得吞吞吐吐,感覺似乎非常慌亂。我直覺想到,她多半是真的發生了很不妙的事。我一說我是千草的好朋友,千草的母親就情緒崩潰似地哭了起來。我這才知道,千草在今天早上因為溺水意外過世了。」

「溺水意外?」我忍不住反問。千草應該是在我眼前變成泡沫消失,可是會有明確的死因,只可能是她的遺體被人找到了。「到底是在哪裡?」

「聽說是被衝上隔壁鎮的海岸,發現者立刻叫了救護車,但已經太遲。千草的母親似乎為女兒意外死亡而得辦理的手續忙得不可開交,接我電話時,是她正好回家拿需要用到的東西。我太過震驚,連致哀的話都說不出來。千草死了?我簡直無法相信,可是同時,內心深處卻覺得一切都說得通。我心想:啊啊,原來所謂『奇妙的事情』,就是指這件事啊。」

檜原抽完第一根煙,立刻又點燃下一根煙,彷彿想用煙來掩飾自己的感情。

「我怎麼想都覺得,千草早就知道自己的死期。若是如此,她的死有可能不是溺水意外,而是自殺。可是,我根本想不到千草有什麼理由非死不可。雖然她的戀情的確無望得到回報,但她不是個會為了這種理由自殺的女生。我忽然想到你也許知道內情,所以打電話給你,但那時候你不在家。然後,我就打電話到初鹿野家。」

一提到初鹿野的名字,檜原先前一直維持一定語調的嗓音出現了起伏。他看起來與其說是悲傷,還不如說是在對某種事情生氣。

「接電話的是初鹿野的母親。我問初鹿野在不在家,結果又得到含糊不清的回答。我跟打給千草的時候一樣,說是初鹿野的好朋友,但她母親很小心提防。同樣的問答重複了半天,突然換一個年輕女人講電話,多半是初鹿野的姊姊。她問了我幾個問題,確定我真的是初鹿野的朋友。她一確定我不是在說謊,就道歉說:『對不起懷疑你。』然後把初鹿野發生的事情解釋給我聽。」

檜原說到這裡停頓了一會兒,像是在窺伺我的反應。

「初鹿野和千草,分別在不同時間、不同地點,發生一樣的溺水意外。」我替他說下去。「就是這樣吧?」

「到底發生什麼事?」檜原把煙丟到腳下,一腳把煙蒂踩得破破爛爛。「我看你應該知道些什麼吧?」

「不,我知道的不比你多。」

「可是,你至少心裡有個底,不是嗎?」

「不知道。」我搖搖頭。「檜原,不好意思,我想一個人靜一靜。畢竟很多事情我都還沒有辦法接受,腦子裡的念頭也還沒整理好。要是想到什麼事,我會主動聯絡你。所以,今天可以請你先回去嗎?」

檜原彷彿想看穿我的心思,仔細觀察我臉上表情的細微變化。然後,他可能從中看出由衷悲傷的情緒,死心似地嘆一口氣。

「我會用自己的方法去查她們兩人發生溺水意外的原因。我會徹底查下去,直到查出我能接受的答案為止。若是我查出千草的死不是意外,而是人為事件,我就會找出那個兇手,要那個人嘗盡苦頭,視情況也不惜讓那人有和千草一樣的下場。」

檜原站起來,把破破爛爛的煙蒂踢進排水溝。

「等你有那個意思,記得聯絡我。那我走啦。」

「嗯,知道了。」

他回去之後,我再度躺進被窩,把自己關在房間里。千草的死已成為眾所周知的公開事實,讓我陷入一種身體有一部分被挖空似的感覺。

我對檜原說自己知道的不比他多,當然是謊言。至少對於千草死亡的真相,我連細節都很清楚。不但知道,而且從某個角度來看,無異是我親手殺死她。

千草在道別之際給我的那封信里,針對初鹿野想贖的「罪」寫得清清楚楚。千草為了我,獨自去查那空白的四天里發生什麼事,而她查出的多半是真相。

『我想我本來應該早點把這件事告訴深町同學。』信上是這麼寫的。『但我害怕你會把我想成一個試圖踢掉競爭對手的壞心女生,所以一直沒告訴你,對不起。』

我讀到這裡,隱約懂得初鹿野為什麼非得在這個時間點自殺不可。

在那段天文觀測的日子裡,初鹿野大概比任何人更加樂在其中。

多半也正因為這樣,她才會覺得,不能只有自己一個人繼續活下去吧。

*

我站到洗手台前,打開油性筆的筆蓋,把筆尖往眼角一按。我靠近鏡子仔細看了看,這個黑點非常自然地融入我的皮膚當中,相信看在不知情的人眼裡,必會以為那真的是淚痣。

從檜原跑來我家已經過了兩天,這段時間裡,我一直把自己關在拉上窗帘的房間里,一心一意針對已經過去的種種捫心自問。我是不是不該把初鹿野從房間裡帶出來?初鹿野會再度走上自殺這條路,會不會是因為我多管閑事?我真的沒有辦法救千草嗎?要是我再早一點放棄初鹿野,是不是至少能保住千草的命?招來這個最壞結果的人,會不會根本不是別人,而是我自己?一旦開始想,就再也停不下來。我覺得自己這些日子以來所做的一切,全都適得其反。

我一整天躺在被窩裡看著天花板,似乎懂了初鹿野之所以把自己關在昏暗房間里的理由。一旦遭後悔的漩渦吞噬,腦子就會受到一種無力感主宰,懷疑無論做什麼是不是都只會讓事態惡化,變得連要走出自己的房間都非常困難,然後就會始終甩不開一種對於死亡的隱約嚮往,簡直像是被人施了詛咒。

窗外還是一樣有蟬在叫,但比起一周前,數量已有顯著減少。不知道是不是錯覺,總覺得天黑的時刻也比之前早得多。雖然天氣還是熱,但最後一次經歷那種熱得受不了的日子,已是大約十天前的事。

是夏天的尾聲會先到,還是我會先死去?如果可以,我希望能在夏天結束前離開這個世界。在積雨雲消失之前,在蟬全部消失之前,在向日葵枯萎之前。因為不管什麼時候,最寂寞的都是最後一個離開的人。

二十日早上,檜原打了電話過來。我連飯都懶得吃,但一聽到電話鈴聲,身體就自然而然動了起來。多半是我的身體還忘不了和初鹿野接通電話時的喜悅吧。

打電話來的人是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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