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4章 看星星的人

在暑假開始前的這幾天,我把賭局拋諸腦後,專心讓自己活得像個高中生。從某個角度說,這是一件很簡單的工作。我過去對那些傢伙厭惡之餘,心中卻又懷抱著嚮往,現在只要模仿他們即可。就像學一種與母語差異越大的語言,越容易意識到文法的存在,我對於他們之間的不成文規則,遠比對自己所屬集團的不成文規則知道得更多。

我開始和千草、永泂以及他們的朋友們一起行動,轉眼間就習慣並融入班上。讓我確信自己的人生已和以往完全不一樣的契機,則是在暑假前的最後幾天所舉辦的球類大賽。報名時還無法確定比賽當天是否已經出院的我,是被登記為壘球賽的候補選手。

我上場的機會在第一場比賽中突然來臨。當我在第四局上半擔任代打而站上打擊區時,觀眾席突然熱鬧起來。我想知道發生什麼事而轉頭一看,發現這些嬌聲加油的聲浪似乎是針對我而來。尤其是已經輸掉比賽而回來的班上女生排球選手更是活力充沛,還齊聲呼喊我的名字,搞得我在打第一球時用力地揮棒落空,但加油聲變得更大。

我放過第二球的壞球不打,找回了幾分冷靜。第三球太在乎要投進好球帶,反被我揮出的球棒擊中球心,白球被藍天吸了過去。我想起國中時代假裝身體不舒服而從學校早退後,常跑去鎮上唯一的打擊練習場,和那些壞朋友賭些小東西。我事不關己地心想,當時的經驗可說是第一次發揮了作用。

我在二壘悠哉地停下腳步,回頭朝觀眾席上一瞥。我明明不是第一個打出長打的人,觀眾席上卻掀起了彷彿我擊出勝利打點似的歡呼。連我從來不曾說過話的女生,都喊著我的名字揮手。

看來深町陽介這個人相當受到這個班級歡迎。

結果,我們的奮鬥落空,一年三班在所有球類比賽都是打到第二場就退敗,直到閉幕典禮都無事可做。班上有一半學生跑去看其他班級的比賽,其他人則留在教室,享受著這場慶典的氣氛,聊得十分熱絡。

我也和永泂天南地北地閑聊時,有一群在比賽中為我加油的女生互相頂來頂去地跑來,對我問起各式各樣的問題,例如我住在哪裡、有沒有兄弟姊妹、為什麼整整住院三個月、功課要不要緊、參加哪個社團、有沒有女朋友等等。每次我都不知該如何回答而向永泂求助,但他都說「被問的是你啊」,不肯幫我解圍。

人潮散去後,之前待在人群外的千草來到我身旁坐下,對我問起和先前那些女同學一模一樣的問題,我只得把幾分鐘前回覆的答案複述一次。等千草離開後,我問永泂:「我們的美渚小姐到底想做什麼?」結果他給了一個我有聽沒有懂的回答:「誰知道呢?也許是想確定這些問題由她來問,答案是不是也一樣吧。」

就這樣,我一步步追回三個月份的落後。我還訂了暑假計畫,例如答應要陪千草練習「美渚夏祭」的朗讀,也和永泂他們約好要去海邊玩,簡直像在訂立別人的暑假計畫。初鹿野仍持續缺席,我右前方的座位始終空著,但我特意將空位激起的種種聯想從腦海中揮開。所幸在我開始上學的第二天後,笠井就不曾再找我去問話,我也不曾再聽見公共電話的鈴聲。

七月十八日,結業典禮結束,暑假終於開始。我的心情萬里無雲,因為這個暑假是我成功做完該做的事情之後才迎來的假期。雖然不太能說我已經儘力,但相信就我而言,已算是做得很不錯了。

當然,我內心深處有另一個自己,對這場太過極端的逆轉大戲發出冷笑。無論是個性或能力,我應該從十四歲之後就沒什麼改變,但胎記一消失便被吹捧成這樣,不免讓人覺得到頭來人還是全得靠外貌。但換個角度來看,也可以當作是每天只顧著念書的住院生活,讓我的個性在無自覺的情形下有所改善,或者有可能純粹是這間高中的學生跟我很合得來。我得出的結論是,等胎記恢複之後再來悲觀也不遲。

*

暑假的頭兩天,我盡情享受了久違的獨處時間。就像對音樂家而言,聽音樂的時間和不聽音樂的時間有著一樣重要的意義;對我而言,獨處的時間也和與別人一起度過的時間有著一樣重要的意義,甚至還更加重要。我決定把這兩天用來培養對人群的想念。

我一大早搭上下行列車(注3:由東京開往其他縣市的列車稱為下行列車。),但沒有決定要在哪一站下車,只是專心看著窗外流過的風景。每過一站,乘客人數就漸漸減少,年齡層漸漸上升,聽得見的方言腔調越來越重。最後,車廂里只剩下我和兩名講話我完全聽不懂的老人。他們下車後,我也在下一站下了車。

我看了看車站前的導覽板,知道這座小鎮是條溫泉街。我在多處溫泉中挑了規模最小、費用最便宜的一間進去,大廳里只有一台電源沒打開的夾娃娃機以及一處小小的商店。小型的露天浴池中沒有別人,我在裡頭悠哉地泡了一個小時。鳥、蟬、水聲、藍天與積雨雲——除此之外什麼都沒有。

轉眼間,兩天就這麼過去了。隔天我計畫要和永泂他們去海水浴場,這是暑假最大的樂趣之一。雖然我從以前就幾乎每天都會去看海,但從不曾和好幾個朋友一起去過海水浴場。再下周我則答應要陪千草練習「美渚夏祭」的朗讀。接下來的時間我尚未排定行程,但光是這兩件事,就足以和我國中時代整整三年的暑假所獲得的樂趣匹敵。

我想,我完全得意忘形了。

這天晚上,當家中的電話響起,我腦中浮現的是千草的臉孔。結業典禮結束的那一天,她跟我分開時,在我耳邊輕聲念出一串數字。那是她家的電話號碼。

「因為誰也不能保證不會有急事要聯絡……」

她這麼說,然後問了我的電話號碼,所以我一直在期待她哪天會打電話來。

我完全放下戒心,所以從話筒聽到那女人的聲音時,彷彿遭人用鈍器在後腦杓敲了一下,受到極大的衝擊。換成是以前的我,根本不可能發生這樣的失誤。我自認隨時都設下防線,讓自己能夠承受來自任何角度的心理層面上的打擊,但這幾周平靜的生活,似乎讓我的防線完全鬆懈下來。

『好久不見。』她說話的聲調很響亮,如果不知情,幾乎會誤以為是哪家客服打來的電話。『不是班上女生打來的電話,是不是讓你大失所望?』

「沒有,我早就料到你差不多該打電話來了。」我嘴硬地不肯承認。

『是嗎?』她嘻嘻笑了幾聲。『最近過得如何?和初鹿野同學處得好嗎?』

「你明明掌握了我的所有現況還故意這麼問吧?」

『我是想知道你自己如何看待現況。』

我握著話筒的手加重了力道。

「就跟你知道的一樣,初鹿野喜歡上我的可能性連萬分之一都不到。即使我腦袋遲鈍,也總算明白了這一點。你從一開始找我打賭時,就已知道我沒有勝算。」

『冤枉啊,我自認為已儘可能讓這場賭局公平了。』

「你要怎麼說都無所謂。順便告訴你,我不打算放棄賭局。雖然我沒有勝算,但我不會白白輸掉這場賭局,而是要在期限內儘可能地利用這個狀況。」

『是,我明白。在賭局結束前的日子你要怎麼過,都是你的自由。』她並未顯得不悅,淡淡地這麼說。『趁現在多嘗點甜頭,也是一種很好的選擇。』

她的說法讓我覺得事有蹊蹺,但我尚未把這種不對勁的感覺化為明確的言語,她就轉換了話題。

『對了,說來非常過意不去,但我有一件事忘記跟你說明。』

「是『第二件事』吧?」我訂正。「你忘了說明的事情還真多,這是哪門子公平的賭局?」

她完全不在意,繼續說道:『是有關賭局的參加費用。』

「參加費用?」

『請你想像一下撲克牌遊戲。』她舉例說道,『關於你贏得賭局後可以得到的東西,我已經說明過了;然而關於你輸掉時要失去的東西,我還沒跟你說。我去掉你的胎記不是為了做慈善。我付出這些勞力,說起來就像是為了參加賭局所付出的費用。然後說老實話,你要付出的參加費用,我也已經收下了。』

「我可不記得。」我搖搖頭。「你從我身上搶走什麼?」

『一點點靈魂。』

這個不常聽到的字眼,讓我稍稍晚了一步才聽懂。

靈魂?

她一句接著一句說下去:

『再進一步補充說明,我現在還只跟你收取參加賭局的費用而已,這和我加註的賭金是兩回事。說起來,加註的籌碼已經押在賭桌上。但如果你輸了,這些籌碼就通通歸我所有。』

「那會怎麼樣?」

『你知道漢斯·克里斯汀·安徒生的《人魚公主》吧?』

「《人魚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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