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3章 吾子濱的人魚傳說

一打開門就聞到一股異味,是一種像是蔬菜腐爛的臭味。我脫掉上衣和襪子丟進洗衣機,去到客廳一看,見到媽媽拿折起的坐墊當枕頭睡在那裡。茶几上滿是落花生的殼,自打翻的茶杯倒出來的日式燒酒流滿整桌,從桌緣一滴滴往下滴。客廳的電燈四周有著小小的飛蛾飛來飛去,開著沒關的電視播映著新聞節目。

我拿抹布擦拭茶几,榻榻米浸濕的部分則拿揉成一團的廚房紙巾一再拍打。我在廚房與客廳之間來來去去時,媽媽仍然沒有要醒來的跡象。桌上沾黏的污漬讓我覺得不管怎麼擦都擦不幹凈,擦到一半就放棄了。

打開冰箱一看,裡頭有變黑的大白菜、來不及吃的蘿蔔、保存期限過了足足一周的雞蛋,還有袋子打開沒封起的豆芽菜。我用平底鍋把凍得硬邦邦的豬肉解凍,同時切起蔬菜時,媽媽才總算醒過來,從客廳用酒嗓說了聲:「給我水。」

我倒一杯冰水端去給媽媽,她起身一口氣喝完之後,只說一句「不好意思」又再度倒下睡著了。

我吃完晚餐,正在洗碗盤時,媽媽走進廚房來。她站在我身旁,並未幫忙洗碗盤,只是以惺忪的睡眼一直看著我的側臉。然後,她花了三十秒才總算注意到自己兒子身上發生的變化。

「哎呀,你臉上……」

「嗯。」我回答。「今天早上醒來一看就不見了。」

媽媽把臉湊過來,仔細端詳我的臉,多半是懷疑我動了化妝之類的手腳吧。

她仔細觀察一遍後,開心地拍拍我的背說:

「那不是很好嗎?以前那些治療的成果出來了,不枉你跑了這麼多家醫院。」我心想,別說傻話了,這可不像青春痘或雀斑啊。明明每位醫師都一臉複雜的表情,委婉地說我只能妥協,和這個胎記一輩子相處下去。他們甚至還說,即使移植健全的皮膚,同個部位再度冒出胎記的可能性也很高。這樣的胎記在一夜之間治好了,媽媽卻說是「治療的成果出來了」嗎?

「你不覺得不可思議嗎?我最後一次去皮膚科已經是兩年多前的事吧?」

「是啦,的確很不可思議。而且,即使真的是治療的成果顯現,但如果是慢慢痊癒還可以理解,一夜之間就治好實在太不合常理,只能說是奇蹟。」

媽媽喝一口茶杯里的酒,抓起三粒落花生扔進嘴裡。

「可是啊,陽介,胎記都消失了,你就乾脆忘記有過這麼一回事吧。人遇到過度的幸運時,最好的方法是不要打草驚蛇。就是因為硬要把事情鬧大、想要查明原因,才會白白糟蹋這般幸運。這種時候只要擺出一臉『這點幸運沒什麼了不起』的表情就好。」

我心想媽媽這番話有道理,但這種說法只在無法確定幸運的原因時才能成立,而我的幸運有著明確的原因。

「你就乖乖為這件事高興吧,不可以害怕空歡喜一場之後會很沮喪。背起沮喪的風險去空歡喜,才是最聰明的做法。」

我不回答,指了指媽媽手上的茶杯。「你不是說從七月起要戒酒嗎?」

「這是熱開水。」媽媽撒了個明顯的謊。「只是熱開水。」

我搶過茶杯,一口氣喝乾。喉嚨發燙,一股酸臭的芋頭味道在胃裡擴散,讓我覺得有點想吐。這種東西到底哪裡好喝?

「你這個壞孩子。」媽媽邊說,邊再度把燒酒倒進我還給她的茶杯里。

「這只是熱開水。」我裝蒜地這麼說。

我在被窩裡躺下,閉上眼睛,但眼瞼下頻頻閃現幾小時前發生的事,讓我覺得自己多半睡不著。我來到客廳,從放在柜子第二層的一整條煙里抽出一包後,回到自己的房間關掉燈,點著煙。為了不讓煙瀰漫在房裡,我拉開紗窗,探頭到窗外,聞到一股潮濕土壤的氣味。

初鹿野的臉烙印在我眼底,揮之不去。她臉上有著很大的胎記,一片與原本我臉上的胎記一模一樣的藍紫色胎記。

我先不去想她臉上是如何出現那塊胎記,畢竟那說不定是自然發生的,也說不定不是。雖然我並非完全不知情……但不管怎麼說,這個問題不是我現在就想得出答案。現在我該想的是,因為某種理由出現在她臉上的胎記,帶給她什麼樣的影響。

初鹿野在那個公園裡試圖自殺,這是千真萬確的事。導致她做出這種行為的原因,真的是那片胎記嗎?她是因為感嘆自身容貌衰退,才會想上吊自殺?

即使說得保守點,仍然可以說初鹿野是全鎮最美的女生。每個人都崇拜她,每個人都嫉妒她,每個人都羨慕她。她對此應該頗有自覺,絕對不是個看不懂別人的細微感情變化的女生。她的美貌突出得足以扭曲「美貌」這個詞的定義,對此她不可能不知道。

這樣的美貌受損,不知道到底是什麼感覺?我完全無法想像。若說過去長在我臉上的胎記像是舊榻榻米上的污漬,那麼她的胎記就像是純白禮服上的污漬。即使污漬本身的顏色與大小都一樣,意義仍然不同,後者所造成的精神損害遠非前者能相比。即使初鹿野因為胎記而對自己的未來悲觀,也是在所難免。

但同時,我又對自己得出的結論感到不對勁。初鹿野真的會為了這點事情而動起自殺的念頭嗎?美貌只不過是她的魅力之一。從我剛認識她的那時候起,她就擁有不像國小生的敏銳洞察力。她的發言富含機智,學力很高,運動神經也很出色。她讀過很多書,還精通連爸媽都不知道的古老樂曲。即使說得保守點,她豐富的感性應該在我的二十倍之上。

這樣的她,會只因為美貌受損這樣的理由就想自殺嗎?

我心想,明天放學後去見初鹿野一面吧。不管我要思考什麼問題,都欠缺太多材料。先實際見一面,聽聽她怎麼說,弄清楚一切之後,再決定今後的方針。

儘管十分不安,但決定要去見初鹿野之後,我發現自己頗為興奮。無論形式為何,接下來我又能再度參與她的人生。在國小畢業的那一天,我本來以為只要分隔兩地,很快就能忘記初鹿野,但實際分開後,這三年來我對她的思念不減反增。

從某個角度來看,我一直在等待這一天來臨。

我捻熄香煙,來到客廳將煙蒂丟進煙灰缸,然後在梳妝台前跪坐下來,看著這張不再有胎記的臉。

什麼都沒有的人有著唯一一個優勢,那就是沒有任何失去了會煩惱的事物。只要擁有一個重要的事物,人就會一直受到害怕失去這項事物的恐懼所折磨。

證據就是我現在感到害怕,害怕胎記回到臉上,害怕自己回到原本慘澹的生活。

*

隔天早上,我來到一年三班的教室前忽然停下腳步。

我從以前就很害怕打開教室門的那一瞬間,隨著年紀漸漸增加,這種傾向也越來越明顯。

有些事情會在一夜之間完全改變,而打開門的瞬間,就會揭曉這種改變。例如昨天還很祥和的氣氛,今天就變得劍拔弩張;昨天還是班上核心人物的學生,今天卻受到排擠;昨天還很和善的朋友,今天卻設計想陷害我……總而言之,一件事直到昨天都沒變,不代表今天也不會改變,所以每當我早上站在一扇門前,都覺得自己像在掀開海邊的石頭,底下可能出現寶石般漂亮的貝殼,也可能爬滿噁心的海蟑螂。

我小小深呼吸一口氣,打開教室的門。雖然沒看見千草,但永泂一看到我就朝我招手。我點點頭,先把書包掛到自己的桌旁再走向他。

永泂和包括他在內的三男兩女集團談笑著,看來他是想幫我打進這個圏子。我知道他這種行為是出自善意,而且對於處在我這種立場的人來說,最需要的也就是這樣的場合,但我心中還是覺得有些厭煩,因為我不喜歡像這樣很多人一起談天。

「你是深町同學,對吧?」問話的是女生中個子很高、五官深邃的那位。「你的傷已經好了嗎?看你好像住院很久。」

「已經完全沒事了。」我回答。「到六月底時,傷勢幾乎都治好了,我是在等期末考結束。」

五人一同大笑,永泂朝我胸口輕輕一頂,說:「真有你的。」

「我們正在討論試膽的事。」說這話的是個短頭髮、皮膚有點黑,一副棒球校隊模樣的男生。「你有沒有聽說過山腳下那個廢墟的傳聞?」

「啊啊,不就是有個紅色房間的廢墟嗎?」

我說出這句話的瞬間,五個人都不笑了。

我心中暗自緊張,擔心自己是不是說錯話。

「紅色的房間?」永泂問。

「對,廢墟深處有個紅色的房間。」

「我第一次聽說。」說話的女生和先前那個女生形成鮮明的對比,她的個子嬌小,五官柔和,眼鏡下的雙眼閃閃發光。「那是什麼?」

「也沒什麼好玩的,只是角落有個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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