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三章

如果有一本名為「童年時光」的書,而那本書也有「完結」的話,那麼對我們姊妹倆來說,那次事件或許就是宣告我們童年時期的結束吧。當時我十五歲,和貴子十四歲。還真是晚熟的一對姊妹花。菜穗子自嘲,咀嚼著那帶有苦味的笑。

憎惡的練習對象嗎?——

睡前聽到妹妹說的這句話,無法輕易從菜穗子的腦中消失。菜穗子完全沒想到和貴子會思考那樣的事。天氣很冷卻無法入睡,菜穗子度過了痛苦的一夜。

究竟在那個公園裡,是什麼原因讓我感到那麼煩躁呢?菜穗子反覆思索那被喚醒的記憶時,湧現這樣的疑問。那一瞬間,自己的確被像憎惡那樣的情緒所支配。那情緒之激烈,彷佛不動手就無法收拾。

當然先發難的是和貴子。但如果把事件倒敘回去,那時將氣氛導引至那般境地的反而是自己。而最初的導火線就是那汽球。

那麼,妹妹的行為究竟是哪裡引起我那樣的不快呢?

現在的話,菜穗子已經能夠用書語將它表達出來。我或許是感到落寞吧。和貴子什麼都沒說,一個人思考著那樣的事,又一個人將它了結,我一定是感覺到只有自己被遺忘,因而顯得焦躁。

當然,以那個作為引子,將我埋藏在心裡的種種悲傷都引爆出來也是事實。但若要追根究底,恐怕還是名為距離或疏離感之類的感受吧。那時感覺和貴子是和自己無關的另一個人。

菜穗子曾經在弗洛伊德學派的文獻中讀到這樣一段話:

譬如說,兩個小孩子吵架,一方打了另一方的手臂。被打的那一方當然會因疼痛而開始哭泣。但是有時候,據說動手打人的那個小孩也會一起哭訴手臂痛。

尚未確立自我的幼兒,還無法將自己和他人區別清楚。因此,動手的小孩,可能是從自己打人手臂這個事實,聯想起那個痛,才會哭吧。菜穗子記得資料是這樣解釋的。

不過,不論如何解釋,都沒有方法可以確認打人的小孩是否真的感到痛。因為痛是一種主觀的感受,除了問診之外,沒有其他確認的方法。

或者是,如同那對科西嘉的雙胞胎兄弟(*注)一般,誰能夠斷言他們之間沒有發生什麼事呢?哥哥如果受了傷,弟弟也會在同一個部位感覺疼痛。細胞反應、發熱、開始治療。然後,沒有任何傷口的皮膚上竟浮出條狀腫丘。

菜穗子下意識伸手摸摸自己的右臉頰。

對年幼的我而言,世界是呈現怎樣的樣貌?在我尚未發展成熟的腦子裡,父母、妹妹是放在什麼樣的位置上呢?兩人並肩躺在床上所勾勒的夢想,哪一個部分是屬於我的,哪一個部分是屬於和貴子的?

然而,若繼續如此思索下去,菜穗子發覺,不知道為什麼,自己已無法正確地回想起那些往事。真實的童年時光已永遠消逝。創造二十世紀的三位猶太人中,地位數一數二的奧地利精神分析學家在晚年時如此斷言:

「感情如果有化學式就好了。只要有化學式的話我絕對可以分析給大家看。」

菜穗子突然將那樣的想法脫口說出。自己一邊想,一邊覺得那想法實在愚蠢,她苦笑一下,翻了個身。非與和貴子談談不可。至於要說什麼、要問什麼,菜穗子也還不清楚,只是這樣的念頭逐漸增強。

*科西嘉兄弟:手塚治虫著名漫畫《怪醫黑傑克》中的一則故事。

不過,菜穗子想,假如自己和妹妹依然蹲在那個公車站牌等車的話,兩人之間的爭吵也該止息了。因為時間已過得夠久了。

隔天早晨,菜穗子出門時,前一夜晚歸的和貴子還在睡夢中。

今天她回家之後一定要問問她這個星期有沒有休假。或者估算一下她起床的時間,打電話回家比較好呢?可是如果這樣做的話,會不會嚇到她呢?

菜穗子一面考慮著要怎麼做,一面很熟練地依序放入過濾器、咖啡豆、水,同時感覺到同事們的異樣眼光。

「早!」

菜穗子像往常一樣出聲打招呼。但這時她注意到一伙人的視線都投注到自己身上。男士們眼中浮現難以形容的怪異神色。一種近似好奇心的表現。

菜穗子急忙確認自己一身裝束。她想,是不是從白色外衣里露出什麼奇怪的東西呢?可是什麼也沒有。她不知所措地抬起頭時,站在一伙人正中央的飯野開口說道:

「櫻庭小姐,你妹妹該不會是和貴子小姐吧?」

對這意想不到的話題,菜穗子困惑地點點頭說:

「是啊,可是——」

「家裡的兄弟姊妹就只有你們兩個人?」

「是啊。」

和貴子在這些人面前做了什麼事嗎?可是,應該不可能啊。菜穗子完全無法預料話題會如何發展。

「那麼,以前與和貴子小姐一起跳『粉紅女孩』的果然是櫻庭小姐呢!」

「咦?」

菜穗子不假思索地叫了出來。然後想起昨晚和貴子在節目中所說的話。

此時後方揚起一陣「不會吧」的驚嘆聲。菜穗子一看,甚至有人掏出錢包。她雖然也想到「要生氣嗎?」但臉上只露出受處罰似的尷尬笑容。飯野別住笑繼續說:

「不是啦!我昨晚剛好聽到你妹妹的廣播節目。我在弟弟的房間跟他聊天——說起來有點難為情,我和這個弟弟年紀相差很多——十二點一到,他就說要打開收音機。他說每個星期都會收聽那個節目。

然後當我打算要離開時,聽到主持人說姓櫻庭,姊姊是學者。我就想『咦?該不會是——』便留下來一起聽。於是就聽到那段話。早上來研究室提起這個話題,有人感到很意外,也有人認為是同姓的另一個人,大家意見分歧。我說『不會再有另一個姓櫻庭的學者了』,就有人說『那要不要打賭』,結果就演變成這個局面了。抱歉!讓我貪了便宜。」

這時飯野再次苦笑一下。後方掏出錢包的學生還嘟噥著:「實在無法相信。」

菜穗子知道自己的臉漲得通紅。她雖然想說些什麼,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謝謝你的咖啡。」不知是誰冒出這句,接著一個個都對菜穗子說類似的話。像是「啊,那麼我也來一杯」、「總是麻煩你真不好意思」之類的話。菜穗子意識到,便低著頭笑了出來。雖然感到難為情,但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

過了一會兒,飯野手上拿著咖啡杯又出現在菜穗子面前。他向著菜穗子舉起咖啡杯,像是說「謝謝」那樣,接著開口說:

「研究生已經決定要輪值煮咖啡。近期內我會將輪值表寫在紙上貼出來。從以前我就覺得研究助理還要煮咖啡實在有點奇怪。」

菜穗子愣了一下,說不出話來。但飯野並不在意地繼續說:

「還有,我弟弟說,他是你妹妹的粉絲。他說你妹妹是少數他覺得似乎可以信賴的大人之一。他好像是這樣說的吧。可以的話,請轉告你妹妹。還有,如果要播約翰藍儂的歌,我還是比較想聽〈Imagine〉。也請轉告她。不過這是題外話啦。」

「好的,我知道了。我會轉告她。」

菜穗子嘴裡這麼說,但眼睛卻無法看著對方。她雖然也想補上幾句道謝的話——關於輪值煮咖啡這件事——卻說不出口。她目送對方離去,心裡一邊想著:「我也犯下武斷的毛病了嗎?」於是,她決定還是在中午時打電話給和貴子。

「怎麼了?該不會是發生什麼事了吧?」

「哎呀!姊姊不可以打電話給最愛的妹妹嗎?」

菜穗子故意這麼說,但想睡的和貴子似乎沒有意會過來。

詢問她周末的預定計畫,很不巧的,這個星期和下個星期都非出門不可。再下一個星期就是年終了,菜穗子自己也沒有空餘的時間。

因為有很多事想與和貴子聊,菜穗子覺得儘可能約白天比較好。在陽光下,她想確定當時的抓傷沒有在妹妹的臉頰上留下痕迹——當然,那是她早已知道的事——然後安心地與妹妹聊天。沒辦法,只好相約在開年之後。菜穗子無奈做了這樣的決定,在心裡留下無盡的遺憾。

「我今天早上和認識的人聊到和貴子你的事喔。」

菜穗子本想打住不說的,等意識到時已脫口而出。

「咦?為什麼?」

「他說昨天聽到你的廣播節目。」

「哎呀!真有點不好意思呢!那個人年紀多大啊?」

「和我們差不多年紀。他說他弟弟是你的粉絲喔!」

「難道說——該不會是個還不錯的人吧?不是嗎?下次帶他來嘛!我很想看看是怎麼樣的人。啊!所以你才會問我有沒有空嗎?」

「很可惜,八字都還沒一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