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一章

那是國中二年級寒假髮生的事。應該要畫下句點了。

因為與和貴子一起去夜間滑雪就僅僅那麼一次,所以不會記錯。已經有十三年了吧?不!是十四年吧?不管是十三也好,十四也罷,反正就像干支過完一輪還綽綽有餘那般,以經是久遠的往事了。

菜穗子從衣櫥里拉出黑色套裝,一邊取下洗衣店的標示牌,一邊如此思索著。

早晨的陽光穿透蕾絲窗帘,悄悄潛入房內。自從搬到祖父母家後,這個位在二樓八個榻榻米大的房間,就一直是菜穗子的專屬空間。之後,無論是高中、大學或不久前才畢業的研究所,菜穗子一直是往返於這個房間和學校之間。即使修完博士課程後依然如此,因為她已在研究室謀得一個職位。

腦海里再度浮現那年冬天滑雪場的景象,鮮明異常,連細節都清清楚楚,幾乎感覺不到橫梗在中間的那一大段歲月。不過,這也讓菜穗子真切感受到自己投入得有多深。

環顧室內,並沒有多大改變。從高中時代起,房間里的擺設不曾動過,只是藏書的種類不同罷了。書架已無法容納的專門書,現在堆放在床邊。而以前在這個角落擠成一堆的參考書,則已裝入紙箱,收進樓梯下方的置物間。丟書,向來是菜穗子最不在行的事。

想翻閱日記確認那個夜晚的正確日期,但想到已無意義便又放棄。不管本人記不記得,那次確實是和貴子與樫村的第一次相遇。也就是他們倆的紀念日。

不過事到如今,那無論如何都無法成為有趣的話題了。

與妹妹兩人單獨去滑雪的來龍去脈,菜穗子已經不記得了。只記得最後她還是沒有得到一雙新手套。因為那年寒假過後不久,爸媽使因意外事故驟逝。

換好衣服後,菜穗子在鏡子前再次整理儀容。由於是平常不會穿的衣服,所以全身彷佛被一股樟腦氣味包裹住。原本一年只穿一次的黑色套裝,變成一年穿兩次,至今也已經三年了。想到這裡,菜穗子不禁重重地嘆了口氣。

看一下時鐘,是該出門的時候了。菜穗子決定去敲對面的房門。開門一看,只見和貴子依然穿著睡衣坐在床上。

「和貴子,差不多該出門了喔!」

低血壓的和貴子無精打采地點點頭。「這孩子從以前就是這樣,明明身體比我還健朗,但就是早上有氣沒力的。」正當菜穗子腦中閃過這樣的念頭時,和貴子突然開口問她:「花呢?」

「昨天晚上已經在附近買回來了。」說完,菜穗子轉身要離開,此時背後傳來和貴子的一聲道謝,菜穗子沒再回頭,說了句「我在樓下等你」,便關上門走下樓去。

在當地廣播電台工作的妹妹,工作時間不太規律。昨晚應該也是忙到很晚吧。明知如此,菜穗子仍不免認為:至少今天該像樣點嘛!不過只是在心裡嘀咕罷了,沒有說出口。斥責的話語,菜穗子依然很難對妹妹啟齒。特別是在今天。

菜穗子下樓走到起居室整理今天要用的花束,一看餐桌上擺放的是飯糰,而不是平常的早餐,正感納悶時,原本在庭院拔草的祖父拉開紗門走了進來。菜穗子隨即問道:「奶奶呢?」「城裡有個聚會,出門去了。」祖父回答。

原來如此。菜穗子心想。

「怎麼,你也要出門嗎?」祖父話一出口,看到菜穗子一身黑色裝扮,便似明白原委般,瞬即露出懊悔多此一問的神情。

「嗯,今天是樫村先生的忌日。你知道的嘛,就是和貴子的……」

聽菜穗子故作開朗的回答,祖父小聲應道「喔」,然後看似心情鬱悶地走回前院。

菜穗子隨著祖父的身影看向屋外,天空一片清朗,一個平靜祥和的秋日即將展開。停下整理花束的雙手,菜穗子出神地望著那片被門框切割的青空,心想「天真的很高耶」。

失去戀人時妹妹傷痛的情景,即使現在回想起來,仍讓菜穗子難以承受。但妹妹依然是堅強的。除了剛發生意外時流露出驚慌失措的神情外,在葬禮期間請了幾天假撫平情緒後,她便回覆正常工作,沒再請假。不過那種堅強,反而容易讓人心疼。

儘管如此,菜穗子什麼忙也沒幫上。那段時間,剛好學院重組,當時還是研究生的菜穗子,為因應新學系的起動而忙得昏天黑地。

或許是強迫自己不停地工作奏效了吧,一年過後,和貴子看起來似乎沒事了。不過,就算是這樣,大概也並非完全復原吧。即使現在,在茫然不語的妹妹眼底,菜穗子偶爾還是會看到一抹兒時不曾見過的陰影。菜穗子對此頗為在意。

——不對!忙碌只是藉口!

彷佛有人打斷自己的思緒般,突然冒出這句話。那不知名的聲音責備著菜穗子——騙子、騙子……。那來自心底的聲音,一說完想說的話,瞬間。便消失於無形。

突然,眼淚奪眶而出,菜穗子急忙拿起放置一旁的手提包尋找手帕。若讓家人發現自己在妹妹未婚夫的忌日里哭泣,那就不好了。

正當菜穗子設法回覆失控的情緒時,背後傳來一陣腳步聲。菜穗子轉頭往後看,恰好接觸到梳妝打扮完的和貴子窺探的眼神。

「要走了嗎?」

菜穗子說完,比她小一歲的妹妹不自然地擠出笑容並點點頭。

車子由和貴子駕駛。十月的星期天,連路上的風景都像享受著休假的歡娛似的,雖然車流量與平日沒有太大差別,卻給人一種順暢的感覺。

掃墓時,兩人幾乎沒交談。早就過了彼岸時節(*注),墓地里夾雜在灰撲撲石塊間的枯葉顯得特別醒目。但在散布各處的菊花和波斯菊點綴下,陽光映照出如夢似幻的虛空。

歸途中,兩人想要吃點輕便的午餐,於是繞到一家咖啡館去。「聽說這家的蛋糕很好吃。」說完,和貴子立即將車駛進那家店的停車場。

兩人選了靠窗的座位,吃完煱飯和沙拉的套餐後,又點了甜點。

看到妹妹神情愉悅地專註菜單上的照片,菜穗子感到稍稍放心。結果,和貴子點了義大利軟乳酪做成的起司蛋糕,菜穗子則在妹妹的推薦下,點了藍莓塔。

在攪拌著和甜點一道送來的紅茶時,兩人再度陷入沉默。

姊妹倆也很久不曾像這樣單獨相處了。因此一旦眼前沒有事情發生,便立刻找不到話題。三年來一直都是這樣的狀態。

「和貴子,你身邊有沒有喜歡的人啊?」

菜穗子忽然問道。一半是為了掩飾存在於兩人之間的苦悶,一半是自己真的在意。面對突如其來的問題,妹妹停住手上的動作抬起頭來,隨即低下頭,搖了搖頭。

「可是一直這樣——」

菜穗子說到一半突然語塞。她發覺,無論怎樣接續這個話題,都只會讓自己難堪罷了。因為兩人都已年近三十。事實上,祖父也曾暗示過菜穗子關於相親的事。對和貴子也是,只是似乎不好意思說出口。菜穗子十分清楚祖父母有多麼擔心她們兩姊妹的終身大事。正因為如此,她剛剛才會提出那個問題。

只管別人,卻不提自己。「到底是誰的心比較浮動?」這套說詞彷佛飄浮在桌子上空。菜穗子看向還未動手的蛋糕,剎時與和貴子四目相接。和貴子輕聲說道:

「姊,那件事以後再說。快吃吧!」

「嗯。也對。」

看到妹妹拿起餐叉,菜穗子也跟著做。那握刀叉的手,可以感覺到緊繃的空氣在瞬間得到解放。「好吃吧?」和貴子低頭品嘗蛋糕的同時,抬抬眼這麼示意。菜穗子揚起眉,點點頭回應。原來,微微的酸味是這樣的高雅。

*彼岸時節:指春分、秋分的前三天與後三天,合計共七天的那段時間。

「你也吃吃看我的。」和貴子將手邊的起司蛋糕推向菜穗子,一邊若無其事地接續先前的話題:

「問題是呀——那個人的時間就停在那裡了呢。」

菜穗子看著和貴子,不知何時,和貴子已拿著餐叉在挖菜穗子的藍莓塔。

「驀然回首,已經過了三年。我當然也跟著老了三年,可是呀,對方卻一直活在過去的時間裡,永遠都不會變,不論怎樣我都只會將他美化,不是嗎?這是古往今來、不論東西,所有被留下來的人永遠的課題。」

「那也是沒辦法的事啊。」

「不可思議的是,所謂的回憶,漸漸的都只剩下美好的事。你不覺得嗎?對爸媽的回憶也是,明明應該有挨罵的記憶,卻不太記得對吧?記憶鮮明的都是一些好事,像是開車載我們去市郊原生林玩的事啦,或是一家四口到稍微高級一點的餐廳用餐之類的。姊姊不也是這樣嗎?」

「被你一說,我好像也有這種感覺。不過,我從來沒有想過那樣的事。」

「如果爸媽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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