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一章 苦心謀國

成瀨正成其實並不那麼佩服織田有樂齋:滔滔不絕,卻無一句實言。但當前,只有他能將德川家康的意思傳達給淀夫人。到了萬不得已時,再說實話也無不可。

「那我就不午睡了,用這個時辰來賺一個長次郎茶碗。」

有樂說話,不知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他換了一件甚是華麗的肩衣,下身著青底金線織花錦袴,和近日風行於歌舞伎藝人中的服飾頗為相似。

本城內庭依然分作兩處,一為淀夫人住所,一是千姬居處。千姬的住處寂然無聲,淀夫人那邊卻有笛笙相和。

「不用人通報嗎?」

「我與別人不同。」有樂齋快步穿過走廊,在淀夫人房前停下,「有人嗎?向夫人通報一聲,說有樂齋來拜。」

一個英俊的年輕武士出來看了一眼,折了進去。

「做寡婦還不錯。」有樂齋轉頭對正成道,「太閣在世時,要是有男子敢在此逡巡,早沒命了。如今此處已毫無忌諱。」言畢,他徑直走到門前,等人過來。

「大熱的天關著門,想必在午歇。但有人睡得安安穩穩,有人腹中卻翻江倒海,心中有火,怎有得好夢?」最後一句語氣有些悲哀,刺痛了正成的心。

門從裡邊打開,入口處吹來涼爽的風。

「想必夫人正在午歇,但伏見派來密使,故老夫陪他一道前來,請讓閑雜人等迴避。」

淀夫人的確像剛剛陲醒,白麻衣外披一件紺言羅衫,染色花紋清晰可見,甚為華貴,人亦有些睡眼惺忪。

「噢,正成啊……是你。」

「是。在下堺港奉行成瀨正成。」

「將軍大人密使?他派你來有何事?來,到這邊來說話。」淀夫人話音未落,有樂齋早走到淀夫人跟前,毫不拘束坐下了。

「正成,到這邊來坐,用不著那般拘束。」

正成正往前挪,有樂齋已奉承起淀夫人來:「聽說將軍大人常把夫人掛在嘴邊。看來將軍很關心您哪。」

「哦,他都說些什麼?」

「男人的話題不過爾爾……」然後,他轉向正成道,「正成,你也看到了,夫人如今愈發年輕了。請務必轉告將軍大人,不必擔心。說說將軍大人密諭吧。」

「且等,先生。」正成道。

「怎的了?」

「使者又非你,正成連說話的機會都沒了。」淀夫人道。

「哈哈,老夫不敢。使者確非我。正成因不放心,才向老夫打聽了些事情,老夫也因此得知了將軍的心思。」

「你先別說了!」淀夫人恨道。

「是。」有樂低下頭,卻繼續道,「那就請正成與夫人詳談吧。將軍大人聽說大坂有年輕武士密謀在豐國祭時作亂,備覺痛心。」

成瀨正成既驚訝又無奈。正成並不知年輕時的有樂是何樣,但他這目中無人的性子竟是從何處學來?是對淀夫人的蔑視,還是想盡量不讓外甥女說話出現疏漏?

淀夫人眉毛倒豎。或許在她看來,方才正成的表情,表明他亦不喜有樂這般放肆。她怒道:「休得無禮,有樂!我要聽正成說話。」

正成不能再等了:「正如先生所言,將軍大人聽說了一些謠言,甚是憂心。」

淀夫人瞪一眼有樂,然後滿臉堆笑對正成道:「這個謠言,我也聽說過。」

「城內也有這樣的傳聞?」

「當然。」她的眼神變得嫵媚,「製造那傳聞的主謀就在此地。」

「哦?」

「主謀便是織田有樂齋。大人卻蒙在鼓裡,還先去和此人商議。呵呵。」

正成大吃一驚,看了看有樂齋,有樂齋正抓耳撓腮。

「先生,這回你無話可說了?正成這般吃驚。」淀夫人笑道。

有樂嘿嘿笑了起來,「嗨,真拿夫人沒辦法。散布這些謠言的,不是別人,正是夫人。」

他搖搖頭,「因此,我才說,可以壓制這次騷亂的,只有夫人。」

正成神色慌張地看著二人,二人均露出一絲奇怪的微笑。

「這是真的,夫人?」正成謹慎問道。

「呵呵。」淀夫人大笑道,「先生好自私,一看情勢不妙,就把責任往我身上推。」

「那主謀到底是誰?」有樂齋道。

「你就認為是我吧,只要舅父這樣以為就好。」

「老夫不敢。這不過說笑,也不足以讓將軍大人擔心。」

「正成!將軍大人擔心,剛才你可這般說了?」淀夫人追問道。

「可是,這只不過是……」

「我可未說笑。正是因為我擔心,謠言才流傳開來。將軍大人要為天下公舉行七周年忌,乃是正直忠貞、有情有義之舉。大坂城內,何人不交口稱讚?」

「……」

「因此,我便說,凡事不可只看一面,否則只能讓世人恥笑。說不定乃是將軍大人欺我們孤兒寡母,以矇騙世人。他是想先向世人表明自己重情重義,然後再施不利。這當然只是戲言。可結果怎樣?有人聽了我這句戲言,便以為真,想到要在祭禮時生亂。」

正成有些發獃。淀夫人的這些話,比有樂齋的說法更令人驚心,她分明語中帶剌。

「正成啊,事情雖源於一句戲言,卻已是滿城風雨。我以為,此乃內府大人成長中不可避免的風波。故,兩方家臣都應把此事放在心上。你說呢,舅父?」

有樂又開始抓耳撓腮,佯裝未聽見。

成瀨正成只覺得自己被耍了。毋庸置疑,祭禮當日騷亂一事,淀夫人和有樂齋早就知道。但有樂齋竟然假裝糊塗,以要長次郎茶碗為條件,把他帶到了淀夫人跟前。現在看來,其實他們早已串通一氣。有樂齋看似多嘴,實則不過是讓淀夫人把想說的話說出來。正成怒上心頭,「這可真是麻煩啊。大坂情形雖然並不嚴重,但德川旗本將士一聽此謠言,頓時群情激憤,欲動刀動槍呢。」

正成原以為,他說出這些,有樂齋和淀夫人定會嚇得面如土色。但聽他說完,有樂齋卻道:「正成,此處甚是麻煩。」

「何處麻煩?」

「這城中諸人,因整日無所事事,故常沉浸於妄想之中。這正如古語所言:小人閑居為不善。哈哈!你應時常把此事記在心上。」

正成有些氣餒。

淀夫人又接過了話頭。她的一顰一笑都有妖冶之態,「正成啊,我就不為難你了。我們知你為人誠實剛正,遂與你說笑了。請多見諒。」

「無妨。」

「你轉告將軍大人,請他放心。確實有年輕武士意欲不軌,但我會看好他們。你說呢,舅父?」

有樂齋嘿嘿笑了,「可不能這般輕信別人,正成。」

「此話怎講?」淀夫人搶在正成前問道。

有樂齋一臉無奈,道:「真是遺憾,夫人不明白自己的心思?您心平氣和時,確實聰明賢惠,但一旦怒火中燒,便成了可怕的夜叉。若看不到這一點,單簡簡單單以為您賢明聰穎,就大錯特錯了。人生之奧妙便在於此。哈哈,是嗎,正成?」

正成完全被二人搞糊塗了。但正成知,織田有樂齋非尋常之人。唯一的不幸,乃他是織田信長公之弟,這個身份壓在他身上,讓他扭曲,變得玩世不恭。正成曾這樣解釋有樂齋的性情,但今日看來,並非如此。有樂齋對正成說出這些話,應是下了很大的決心,而且對淀夫人亦未表現出絲毫媚態。

「不管怎麼說,孀婦和掌管天下之人的心思完全不同。」有樂無所顧忌,「一方希望另一方能明白太平世道來之不易,而另一方卻在埋怨夫君去得太早,讓自己獨守空閨……」

「舅父!」

「請夫人莫要打斷我,不能暢言,會憋壞了老夫。將軍大人身邊的親信必須始終記住這些。若大坂出事,必與將軍大人心愿及天下太平相違背。」

有樂齋正以自己的方式說服淀夫人。正成開始認真傾聽有樂齋之言。

「現在,將軍大人苦心積慮,要讓世人知道太平來之不易。故,他首先想到尊崇儒道,想教化那些只會殺人的武十,想把戰亂的火苗撲滅,唉,他真是空想。」

「哦?」

「難道所有人都會變成信奉聖賢之道的聖人?哈哈,哈哈!老夫絕非在嘲笑將軍大人,人若無夢,自當一輩不如一輩。家兄總見公致力於『天下布武』,太閣承襲其後,費盡心思統一天下。將軍大人懷此心思,理所當然。然而問題是,並非世人都喜天下太平。」

「不喜天下太平?」

「正是。有人養兵多年,所領甚廣,正欲實現野心,將軍大人卻擋在前面,封殺了他們的願望,告誡他們到此為止。哈哈!東有伊達、上杉,西有毛利、黑田、島津……他們雖迫於無奈俯首稱臣,但心中仍欲天下大亂?故,江戶和大坂的關係開始變得微妙。若是欲把全天下人都變成聖賢的將軍大人殺掉了孤兒寡母,必會成為後世的笑柄。哈哈,是嗎,正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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