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八章 得天下者

第二日,本阿彌光悅估摸著大久保長安已到伏見,向德川家康報告完有關金山諸事,方從家中出發。光悅知昨夜家中發生了何事,但他不欲插手。

阿幸雖是自家人,但一直在這裡待下去,可憐而又麻煩,她竟想跟大久保長安去金山。礦山上歷來都只有男子在拚命勞作,長安接手後,認為長此以往男人不能安定,在徵得家康的許可後,在山上築屋,男女可合居一處。

長安恐會在佐渡、石見、伊豆等地建起甚是氣派的府邸,亦會在各處安排女人打理家事。阿幸必已經算計到了這些,欲操縱長安。不管怎麼說,阿幸似頗合長安的胃口。兩個人互相算計,卻也有些惺惺相惜。

光悅猜測,長安從所司代的府邸去伏見城,然後向家康稟報金山情形,大概需要半個時辰。估摸著長安已經離去,光悅於午時方進了伏見城。他乃奉家康之命去大坂,見過淀夫人和片桐兄弟後,前來稟事。故他比長安需要更多的時辰。他心情甚為輕鬆,榮局一事算是辦妥,想必家康亦會鬆一口氣。若有可能,當面向將軍問一問豐國祭事宜,就更好了。

到了內庭,光悅輕聲詢問家康的日程。今日等著見家康的人甚多。一個相識的司茶之人告訴光悅,外間還有五六位大名候著。「對不住,將軍大人正在見客,請您在這邊稍候。」

光悅被帶到了一間屋子,以往他也常在此等著見家康。走進屋子,果然有不少人候在那裡。他注意到裡邊有一個紅髮人,披黑色法衣,肩膀很寬。正詫異間,那人也轉過頭來看著他。

「這位是三浦按針先生,這位是本阿彌光悅先生。將軍大人說,請二位先在此說說話。」司茶人甚是禮貌地對二人說完,便離去了。

這是光悅第一次見到威廉·亞當斯。他施禮道:「久聞閣下大名,今日得見,三生有幸。鄙人乃將軍大人的刀劍師本阿彌光悅。」

那藍眼睛的武士答道:「我乃三浦按針,請多關照。」日語說得很是地道,還彬彬有禮地還了一禮。

在伏見城和紅髮碧眼的洋人對面而坐,才是新氣象,光悅心想。按針的日本話說得很好,先前光悅所見神父都無法和他相比。他的衣裝也完全是和式的,雖然算不上很合身,但可以看得出,他頗為喜歡日本,這讓光悅頓生親近之感。按針腰右佩了一把武刀,前邊別著一柄短刀,一切都顯得很自然。

「三浦先生何時到的日本?」

「慶長五年。」

「這麼說,乃是在關原合戰那一年。聽說您先是到了豐後的海岸。」

「正是。一直承蒙將軍大人關照。」按針看了光悅一眼,接著道,「我們一開始被送到大坂城,由於葡國人的讒言,我和那些尼德蘭人險些喪命,多虧了將軍大人。」他語氣略顯生硬。

光悅也曾聽說過此事。洋教也有諸多宗派,南蠻的教徒同英吉利和尼德蘭的教徒不屬於一個宗派,常生齟齬。英人三浦按針作為領航員上了尼德蘭的輪船,漂流到豐後時,葡國的傳教士上書家康,說他們是海盜,堅決要求把他們殺了。但家康救了他們。

「鄙人首次在大坂城見到將軍大人,是在慶長五年三月。」按針道,他似閑得無聊,「之前我們被關進大牢,已絕望了,可將軍大人卻信了鄙人。鄙人對將軍大人說,南蠻乃舊教之地,英吉利和尼德蘭為新教之國。故他們對我們惡語中傷,但我們絕非他們所說的海盜。」

「哦。」

「那鄢之後,又在牢獄待了些時日。被放出來再次見到大人,已是五月中旬。那時大人已調查清楚,知我等並非惡人。大人問我們,是否想回到原來的船上。」

「哦,這還是第一次聽說。」

「我們說想,大人便立即應允,讓我們去堺港。那時,我們來時乘坐的博愛號已經到了堺港。在那裡,倖存之人互相擁抱,喜極而泣……」

光悅注意到按針的聲音開始顫抖,忙轉移了話題:「您此次從江戶到伏見是……」

「大人說,讓我抽空來教他天文和幾何。」

「天文我知一二,幾何是一種什麼樣的學問?」

「那是一種像算術的學問。」

「哦。」光悅支吾了一聲。家康竟然對這樣的學問感興趣?

家康的求知慾遠遠超過尋常人。他像拚命啃食桑葉的蠶,只要一有疑問,便會貪婪地把可以解決疑問的學問啃完。不管是儒學、佛教,還是洋教、國學,只要尚未理解透徹,他就會問個不休。就連常用藥物,他都試圖自己配製,而不依賴醫士,頗讓醫士們為難。這回,三浦按針也成了他的老師。這讓光悅既覺奇怪,又感佩服。不定日後不久,家康亦會尋一艘船,獨自去大海遨遊。

「將軍大人乃是罕見的人物。」按針又道,「尋常君王都頗為懶惰,要是聽到讒言和誹謗,便會不分言紅皂白殺人。可是將軍大人並不如此。」

按針似還不知家康已對他執弟子之禮,心中仍然充滿不吐不快之感。道完,他又追溯到他被監禁於大坂城的事情。此時的歐羅巴,新舊勢力之間已發生過好幾次戰事。當然,宗教問題尤為突出。正因如此,原在日本的傳教士對三浦按針及尼德蘭人甚是殘酷。

「尼德蘭人乃是強盜,他們此來便是搶掠。放過他們,自會埋下禍根,應將漂流至此的十八人就地處決。只有這樣,才能警示其餘諸盜,防止他們再來尋事。」

傳教士費盡口舌,勸家康動刀。但是家康經過慎重的調查,反駁了他們:「至今為止,尼德蘭人並未加害子我,也無加害天皇子民之先例。將他們殺掉,實屬不義、無道。即使葡班二國與英吉利和尼德蘭為敵,我亦絕對不許對來此的良善之人動刀。」

家康不僅赦免了按針,還安排他和原來船上的船員再會,贈與他們五萬兩黃金,以補償他們在堺港海岸被當地百姓搶去的貨物。

「現在想想,其實煽動當地百姓搶奪船上貨物的也是舊教徒。將軍大人明辨是非,作出了公正的裁決,救了我們。像這般明主,我還是第一次見到。」按針道,為了表示他的謝意,只要是為了家康公,他必會竭盡全力。他說話時的語氣頗像舊時武士。

光悅想,家康定是想了解西洋的現狀,掌握輪船、航海的知識和西洋的學問。或許,按針正是家康求知之網罩住的獵物。正這樣想著,方才的司茶人走了進來。

「三浦先生雖比本阿彌先生先到,但將軍大人說,想先把先生的事情解決了,然後再與三浦先生細談。請本阿彌先生先移步。」

「您先請。」按針依然彬彬有禮。光悅同樣畢恭畢敬還了一禮,進了家康房間。

這裡並非家康正式接見大名的大書院,而是長廊盡頭的一間小書房。

「光悅啊,此行辛苦了。聽說大坂那邊的事已基本解決了。」

「大人已聽說了?」

「是啊,今日一早茶屋來過。」家康似是突然想起什麼,道,「方才你和三浦按針說了些什麼?」

「三浦先生好像一直念念不忘大人恩情。」

「茶屋說,這一點正是按針的可用之處。」

「他還提到幾何學,大人是要學習那種學問?」

「不,非也。」家康笑著擺擺手,「日後與各國進行交易,不能有所偏頗。」

「大人的意思是……」

「哈哈,想來你也不會明白。不能籠統地以為西洋人便是南蠻人。西洋歐羅巴也分為兩部分。葡國、班國等舊勢力才是我們先前所稱的南蠻人,英吉利和尼德蘭這兩股新興勢力乃是紅毛人。必須把二者區分開來。」

「是。」

「現在得到我賞識並啟用的三浦按針,生於英吉利,乘著尼德蘭的輪船來到日本。他顯然是紅毛人。」

「哦。」

「我若寵信紅毛人按針,南蠻人便會不快。他們會認為,我們與紅毛人親近,這樣不利於日本的船隻出海。茶屋遂建議讓按針去南蠻人的據點呂宋,拜訪呂宋的主君。」

光悅輕輕搖了搖頭,眼睛不停地眨。他對茶屋的用意不甚明白。

「哈哈!就是說,讓紅毛人按針去南蠻人的據點,說明我們乃是中立的,不屬於任何一方。他還說,三浦按針也絕不會對南蠻人心存芥蒂。我們要與各國友好往來,和平交易,主動派出使者。如何,茶屋所想不差吧?」

「是啊。」光悅雖然口上這樣說,可仍然一臉迷惑。他道:「這樣一來,就可以證明,日本乃是公平之地?」

「是,所以我才叫了按針來商議此事。」家康微微一笑,喝了一口阿勝夫人端上的茶。

光悅本以為家康會問到淀夫人,可家康一直講海外貿易,似把大坂的事忘了。只要家康不問,光悅便不想提。

按針所言,家康為了補償按針,送給他們五萬兩黃金之事是否屬實?五萬兩黃金可非小數目,光悅想到這裡,頓時亦把大坂的事拋在了腦後。

「三浦先生定會是個出色的使者,他心中充滿對大人的感激,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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