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六章 雛鳳之聲

人的才能究竟是誰賦予的?是血統、神佛,抑或是艱難困苦?本阿彌光悅走出三本木的高台院居處,心情頗為愉悅。他帶著阿蜜走進這個府邸之前,心裡惴惴不安。納屋蕉庵孫女阿蜜作為千姬的侍女來到大坂城,不曾想卻與秀賴生事,有了身孕。阿蜜想見一見高台院,然後決定自家生死。於是,光悅才決心把她帶到京城與高台院一見。沒想到茶屋清次輕而易舉驅除了阿蜜的苦惱,甚至沒讓她多說一句話。

茶屋清次不過二十齣頭,年紀輕輕便被家康任命為上方商事總管。光悅雖知,清次亦是個有才之人,但他未想到連自己都感棘手的問題,茶屋能處理得這般利索。

「真讓人高興!太讓人高興了!」光悅一路驚嘆著,坐進等在門口的轎子。

阿蜜不愧為納屋蕉庵孫女,聽到茶屋清次說要拼上性命投身於朱印船的製造,她突然發覺自己心胸狹窄,大概也是因為她看到清次對自己表現出的深深的情意,感到萬分驚訝。不管怎麼說,她決定和腹中的胎兒一起好生活下去。

「世伯,小侄送阿蜜小姐回去便是,給您添麻煩了。」聽清次這般說,光悅甚是放心,告辭而去。

「把我送到本阿彌路口。」光悅彎身坐進轎中,口裡喃喃道,「果然是太平世道造就賢良啊。」

在亂世,人們為了生存竭盡全力;但如今已無戰事,此前無法得到發揮的才能便能盡情揮灑。茶屋清次便是最好的例子。

以前,武藝最是重要。不能舞刀弄槍,便不會有出息。但不管如何鍛煉,武藝如何精湛,最終不過是習得一身傷人的本領。現已到了太平世道,對人的評判亦有了很大的改變。

利休居士留下茶道,長次郎留下茶碗,我能留下什麼?或許茶屋清次等人日後會被稱為海外交易的先賢。光悅一路想著,不知不覺轎子已到了自家門前。「辛苦了。」他高興地走下轎子,打開門。

母親妙秀一見他,便道:「那人真有意思,會說話。雖不是我喜歡那類人,但娘家的阿幸似和他頗投緣,我就讓她陪著說話。」她說話時聲音很小,似乎怕裡邊人聽見。說完這些話,母親就要轉身回廚下。光悅忙叫住她:「母親,您還沒說完呢。客人是誰?」

「哎呀,我忘了告訴你。我正忙著做梅干,讓女孩子們幫忙。對了,是一位叫大久保長安的先生。」

「大久保大人?」

「和阿幸很是投緣。」

所謂阿幸,乃是光悅舅父本阿彌光剎之女,日前已與夫家斷絕,回了娘家。對於光悅來說,她既是妻妹,也是表妹。

光悅之母已年近六旬,乃是不尋常之人,據說一次家中進了盜賊,她甚至為他們沏茶。直到今日,她都未穿過綾羅綢緞。人們送來各種錦緞,她都分給家中上下人等,還添上些金銀。她是個虔誠的日蓮宗信徒,為人正直,絕不允許絲毫浪費。光悅的弟弟宗知便因奢侈被趕出了家門,至今未歸。

「母親,您還是老樣子。」光悅感嘆。世間傳言,光悅的脾氣性情和妙秀一模一樣。但光悅發現,母親常令他無可奈何。

光悅苦笑著穿過長長的走廊,來到內廳。大久保長安和阿幸果然在有說有笑。

「哎呀呀,大人何時來的?」光悅一本正經施了一禮。長安馬上介面道:「先生,你可是清閑得很。」語氣甚是誇張,「太閣的七周年忌辰沒有幾日了,江戶又誕下公子,在這大喜的日子裡,整日閑著無事可做。黃金閑置不用不過是塊石頭,你不能想幾個用黃金的法子?」

光悅不言,長安果然非母親喜歡的人。正想到此,阿幸大聲笑了起來。

「茶屋先生雖是上方商事總管,但他太年輕。雖然有你跟著,但我終是有些不放心……」長安仍舊喋喋不休,光悅突然打斷了他:「大久保大人,您此來有何指教?」

「我是說佐渡開採出太多的黃金,讓我感到為難。」大久保放聲大笑,「光悅,知道嗎,江戶誕下了一位公子。」

「此事我已聽說,可喜可賀。」

「哦?」

「哦?」

「當然可喜可賀。但有人恐甚是失望。」

「是啊。」

「比如大坂的淀夫人,或許她一直在指望,秀賴會成為第三代將軍。總之,你不認為在這個時候應該為太閣舉行一次盛大的七年祭?」

光悅沒吱聲,看了長安一眼。此人才幹出眾,頭腦機敏,勝於常人,但每次見到他,看到他狐假虎威的樣子,不僅母親,就連光悅也感到很是不悅。

以前的手猿樂師十兵衛現在成了大久保石見守長安,既是家康的金山奉行和御物奉行,亦是忠輝的家老,輔佐治理忠輝領地,是俸祿四萬石的大名。武州的八王子尚無居城,而他卻有一座氣派的宅子。光悅也在反省,不能因別人過去身份低微而心生蔑視,否則只能說是嫉妒,說不定此人才是太平世道需要的賢良。

「哈哈,先生分明什麼都知道,是想試探鄙人嗎?」

「豈敢豈敢。」

「不不,你肯定知道。為政依靠法度,法度就該嚴格。即便無少主之誕,日下也應為太閣舉行一次盛大的七年祭。」

「大人說得有理。」

「通過此次盛大的祭祀,首先,人心定能一新。其次,大坂城上下亦會感激不盡。第三,大坂方面心存感激,此次祭祀便可成為鞏固天下的奠基之儀。還有一樣好處,是通過此次祭祀,少主身上的詛咒也可解除。敝人以為,此事應對將軍大人提及,一定要辦得盛大隆重。先生的意思呢?」

「且等。」光悅忙道,「大人剛才說,少主身上的詛咒?」

「先生不知?淀夫人不斷到神社佛閣祈禱,希望秀賴能夠成為第三代將軍。因此,此時出生的少主身上,定然背負著詛咒。」

光悅未能立刻明白長安的意思。但他一明白過來,反而啞然。此人真能想到些別人想不到的……在此之前,光悅想都沒想過這種事。淀夫人向神佛祈禱,詛咒江戶莫要產下男兒,細細想來,這亦非全不可能。但這種憑空想像實在讓人毛骨悚然。長安有未想過,此事若讓阿江與夫人知悉,會變成什麼樣子?雖是同胞姊妹,但淀夫人和阿江與夫人必針鋒相對。

若秀忠沒有子嗣,秀賴作為千姬丈夫,繼承將軍職位自順理成章。但阿江與夫人十分希望生一個男兒。她的第一個男孩夭折後,懷疑是因為自己的祖父和父親死於非命,亡靈作怪,遂特意為淺井久政和長政父子舉行了盛大的法事。這次她又生下一個男孩,家康特為其取名為竹千代。而在這個時候,若說阿江與夫人的姐姐在詛咒那個幼小的生命……詛咒,信則有,不信則無,它無影無形,但一旦聽說,便可能在心中留下陰影,跟隨一生。

長安又笑了。他敏感地想到,光悅在意他方才所言。「哈哈,是在下失言。在下並無詛咒的證據。但即便無此事,江戶有公子出生,大坂的夢便破了。故,此時舉行一次盛大的祭祀,供奉太閣亡靈,亦是對少主的祝願,先生以為如何?」

長安使勁往前探了探身子。喜歡熱鬧的阿幸馬上插嘴道:「大久保大人說要在京城裡舉行盛大的法事。」

「你老老實實待著!」光悅喝住她,然後對長安道,「鄙人未曾想到這些。」

「主意如何?」

「說是高見,倒不如說,不得不如此。」

「哈哈,果然是光悅,這是你的性情。太閣和將軍原本乃肝膽相照的兄弟。世人常說,有了太閣才有將軍,有將軍才有了太平。自應果斷地舉行盛大的祭祀,讓世人明白,此世之盛已超過太閣時了。」

「大久保大人,在下明白您的意思。那您今日來找我又有何事?」

「將軍大人定要怪長安多管閑事,我想讓你通過茶屋先生和板倉大人說服大人。長安一直以為,先生長於此道,只不知尊意如何?哈哈哈。」

光悅一本正經端正了姿勢。不能因為此人不討人喜歡,就不聽取本應聽取的意見,那怎生對得起日蓮大聖人?想畢,光悅鄭重地對長安施了一禮,「在下明白。還是大久保大人想得周到,光悅定會儘快向所司代大人提出此事。」

「你明白了就好。」長安揚揚得意,小聲道,「要是我提出此事,定會招人嫉妒,斥為逞能。但此事不能不為。」

「大人說的是。鄙人也這樣認為。」

「有言叫一石二鳥,此事可謂一舉多得,此乃為政之道。」

光悅壓抑著對長安的反感,同時也感覺到,長安其實並非總是那麼傲慢。

「將軍大人到現在還堅持,節儉乃是至高美德。可是先生,世間之人都節儉,這個世上必會死氣沉沉。」

「哦?」

「在戰事連續不斷的年月,浪費實為罪過。但時世不同了,全天下百姓都精神抖擻地勞作,創造著財富。」

「這……這是因生在太平世道。」

「前年我去大坂城,有幸看到太閣留下的黃金,當時都驚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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