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章 葵紋後繼

慶長九年三月二十九,德川家康再次入駐伏見城。

家康封征夷大將軍,已過一年零兩個月。此間天下既定,但一向謹慎的家康並未因此而鬆懈大意。他明白,他一手打造的天下是否得民心順民意,江戶的所見所聞難以為據,只有在江戶之外才能看清楚。

是年二月,家康准許毛利輝元築城。關原合戰前,毛利氏年賦高達百萬石,其實力與德川不相上下,但戰後俸祿被削至三十萬石,此次要築的便是一個三十萬石大名的城池。輝元提出三田尻、山口和萩三地備選,誠懇地徵求家康意見。自大內氏以來,長州便是去朝鮮和大明國的必經之地,絕不可輕率行事。家康為輝元選擇了萩,並注意觀察世人對此事的反應。

九州乃軍事要地,故必須和島津氏齊心協力。家康到伏見之後,馬上傳來剛到京城的島津忠恆,首先在京都的木下為島津選了一處宅地。不論島津還是毛利,關原之戰時都曾與家康為敵。但他們既已宣誓忠於家康新政,家康也並不拘泥於舊仇,而是充分顯示器宇,讓他們放心。

家康此次進京的另一個目的,乃是想知道皇宮和眾公卿對新政的看法。公卿對政務和輿論很是敏感,他們在皇族身邊存活了千年,對於天下興亡、世道治亂,擁有異常敏銳的嗅覺。對於家康這一年來所為,他們必有自己的看法。

家康遂於六月二十二進宮面聖,二十三入二條城,在此處靜候前來問候的諸人。眾人舉動令家康有些意外。前來拜見的不僅有公卿,還有親王和各皇家寺院住持。因是今年第一次見到家康,他們都畢恭畢敬致以賀辭。看得出來,他們比豐臣秀吉執政時顯得更為安心。

家康遂於當日命伊勢、美濃、尾張等七地武士協助井伊直勝,在曾為石田三成居城的佐和山新築彥根城。井伊氏自南北朝以來便以忠於天皇而聞名於世,讓井伊負責皇城守衛,使得京城堅不可摧,既是示威,也是安慰。

隨後未久,家康接連收到三個喜訊。大久保長安差使來報,他在佐渡發掘出大量黃金。肥後人吉城主相良長每主動將母親了玄院作為人質送到江戶。這並非家康的要求,但其意義卻非常重大,因為這表明武將也開始理解家康的新政了。

但與這兩個消息比起來,第三個消息更讓家康大快:阿江與夫人誕下一個男嬰!

家康聽到阿江與夫人終得男兒,是夜,興奮得手足無措,馬上令人掌燈。在江戶時,家康下令修建鎌倉八幡宮,在岡崎時亦供奉伊賀八幡,在伏見則尊崇男山八幡。或許,他一直在默默祈禱嫡孫的降生。

「大好!」掌燈之後,家康小心翼翼打開秀忠的信函,戴上眼鏡,認真讀了起來,「當起名為竹千代。」

在此之前,秀忠曾有過一個兒子。最先出生的是千姬,然後是子姬和勝姬,再後便生了一個男孩。秀忠據自己的乳名,為此兒取名長丸。家康對此名並不滿意。既然秀忠被定為嗣子,那麼長丸亦將成為德川之主,故「長丸」名略有不佳。當年為秀忠起乳名時,並未考慮過立他為嗣。家康認為,若是嫡長子,就應和德川所有嗣子一樣,叫「竹千代」。這長丸亦並未如他名字那般長久,還不到一歲便夭折了。

「瞧瞧!我說過了吧?」家康當時道。但他立刻意識到,自己還從未對秀忠透露過對嫡孫取名的不滿,於是感到一絲不安。

秀忠失望道:「下次讓父親大人賜名吧。」

秀忠乃是充分感受到了家康作為祖父的不滿之後,方如此回答。可此後出生的又是一個女孩,取名初姬。如此一來,不管是秀忠還是阿江與夫人,甚至連家康,都有些心灰意冷,他們覺得,阿江與恐怕不會再生出男兒了,或者即使是生下男兒,恐也不會長命。如今卻傳來了這樣一個消息,怎不大快人心?

快馬加鞭前來報信的使者,乃是內藤次右衛門正次,他身子因過於興奮而顫抖。

「主事者酒井河內守重忠啊。好好,這符合家規。」

信上寫著,捧刀為酒井右兵衛大夫忠世,抱嬰為腰物奉行坂部左五右衛門正重,嬰兒生辰為七月十七未時,母子平安。

「正次,大納言如何?」

「鎌倉八幡宮正在修建之中,大人認為此乃神旨,歡喜非常。」

「哦。古人云:君子之澤,三世而斬。這第三代啊,當用心調教。」

「是!」

「不管怎麼說,得好生慶祝。正純,通報全城,俱皆賞酒。大名們聽說此事,不定亦會前來祝賀。令廚下預備酒菜。」

眾人盡皆喜氣洋洋。

家康自是快慰,對接踵前來致賀的人總是笑臉相迎。聽完賀辭之後,他亦總要說上一句:「我讓秀忠給他起名竹千代。」

很多人即便明白此話的含義,卻不知他為何對每人都要說這句話。既然叫「竹千代」,這個孩子便是德川嗣子。但為何一向寡言的家康會向眾人喋喋不休?竹千代還不知能否平安長大成人,再者,其是賢是愚,都還未知。像家康這等深謀遠慮之人,自然不會不知這些。此子若成個不及尋常之人的白痴,又當如何?當然,這種事不便出口,因此子既可能成白痴,卻也可能成一賢德之人。

不管怎麼說,孩子的父親乃是秀忠。所有家臣都把孩子認定為德川嗣子而無異議,其母為信長公外甥女、豪傑淺井長政之女,血統無可指摘。經常將「人靠磨鍊」掛在嘴邊的家康,卻為何忽略了這些,而對「竹千代」之名津津樂道?其中定有深意。本多正純和板倉勝重面面相覷,大惑不解。過後,家康必會致書秀忠,就竹千代的乳母和老師等事提出自己的建議,彼時便能明白家康的用意。

對此事感到不解的似乎不只他們二人。前來致賀的側室,便有人明確地說出了自己的疑問。那便是與前兩年連續生下八子紀州賴宣、九子水戶賴房的正不氏阿萬夫人相處甚好的阿勝夫人。她和阿萬夫人於天正十八年同日被家康納為側室,彼時她年方十三。阿勝初名阿八,乃是家康側室當中為數不多以姑娘身出嫁者。她說話直爽,毫無顧忌。

「將軍大人,竹千代不是您的乳名嗎?」

「是,也是我祖父和父親的乳名,是重要的名字。」

「哦。」她嬌滴滴的,眨巴著眼睛,不解地看著家康,「大人要為他取這麼重要的名字?」

「你覺得不好嗎,阿八?」家康唯獨允許阿勝在他面前撒嬌,不僅因為喜歡她的美貌和才氣,更是出於對十三歲就開始侍奉自己的她的憐愛之情。

「妾身不知好與不好。可妾身以為,這多少和大人您平時說過的話有出入。」

「出入?」家康一臉嚴肅地看著二十七歲的寵妾,反問道,「你認為哪裡有出入?」

「大人常說人靠磨鍊。因此,五郎太丸的母親和長福丸的母親,都對孩子甚是嚴格,豈非有出入?」

家康不笑,單是轉頭看了看坐於一旁的板倉勝重。但勝重亦低頭不語,他不知家康將會作何回答。

「阿八,你說過,你想養一個孩子?」家康突然改變了話題。

「是。」

「你生的市姬不幸夭折,今頗為寂寞。你現在養著的乃是長福丸的弟弟鶴千代,你是想要鶴千代做養子?」

「是。可是……」

「我明白。信吉雖不幸於去年亡故,但竹千代還有忠吉、忠輝、五郎太丸、長福丸、鶴千代這些叔叔。這些人都會經過嚴格錘鍊,自能成為竹千代之良輔,故,即便竹千代體弱一些,也不妨事,最重要的乃是家臣。」

聽了此言,阿勝夫人仍然有些不解,但板倉勝重和本多正純卻明白了家康的意思,他們互看了一眼,默默點頭。

「好了,你下去吧,還有許多大名要來。」

「是。」

「要是還有不解的,你就跟他們解釋說,因為有很多好家臣,竹千代天生是『竹千代』。」

阿勝夫人似亦明白了家康的意思。她兩眼炯炯有神,鄭重地施禮告退,「遵命!」

本多正純和板倉勝重部鬆了一口氣。他們無須再問。家康之所以要這般做,便是想告訴世人:休要輕舉妄動。

剛滿三歲的長福丸接替了去年亡故的信吉,被封到長陸水戶,俸祿二十五萬石。他的兄長七男五郎太丸得封甲府二十五萬石。對於家康分封其子,有人認為他有私心。可如今看來,那是在為秀忠生下男孩作準備。前來拜賀的人仍然絡繹不絕。人稍少之後,江戶送來第二封書函。這次帶著乳母、老師和侍童等人的備選名單,來徵求家康意見。

太陽已經落山,大廳里點著蠟燭。家康早已令人帶著讓秀忠為孩子起名為竹千代的命令,出發去了江戶。

眾家臣這才明白,或許有側室因為秀忠至今無子而生有妄念,母以子貴,兒子便是全部。若是十月懷胎生下的兒子成了秀忠養子,繼承大業,成為第三代將軍……她們很容易做起這樣的夢。家康對此早生警惕。他力圖以儒道教化世人,既把諸民分為士農工商四等,若是自己先破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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