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穢亂內庭

今井宗薰用扇子遮住暖暖的春陽,急匆匆趕往三本木高台院住所。天下初定,伏見城的修繕也即將完工,據說大坂城內的德川家康不日便會搬到那裡。於是,宗薰先一步在伏見城築建了府邸,幾乎不再回堺港。

民間盛傳,宗薰和家康之誼,絲毫不亞於已故太閣豐臣秀吉與千利休,甚至有人說宗薰便是家康手眼。然而宗薰卻嚴格告誡自己,不能因此自高自大,仗著權勢飛揚跋扈。他從心底里信任家康。當今海內,誰還敢對家康說半個「不」字?即便如此,家康卻幾乎從未對人輕易動怒,也不曾露出一絲驕奢之氣。世人皆以為家康會理所當然留在大坂城,號令天下,他卻說將把秀忠遣回江戶,自己亦會引退伏見,以處理政務。家康作出這個決定之前,發生的一事讓宗薰佩服得五體投地。

蒙豐臣氏厚恩的大名推出淺野長政向家康提議:「少君尚年幼,不如暫且讓他移居別處,內府大人則留在大坂處理政務。」

然而家康十分乾脆地回絕:「無此必要。反正孫女隨後就要嫁過來,家康在伏見城做他們後盾便是。」

豐臣氏的舊臣們聽到這話,無不感激涕零,宗薰自然敬服不已。當然,也有人說,這不過是家康用來籠絡豐臣舊臣的伎倆。宗薰常常想:這些人的想法真是奇怪,即便家康之行是出於對豐臣舊臣的顧忌,但其謙遜不同樣令人敬佩嗎?

今日,宗薰接到傳話,高台院緊急召見他。宗薰已經很久沒見過高台院了。他忙忙乘轎趕到三條大橋。剛剛下轎,就聽得有人喊道:「啊呀,今井先生?」

宗薰回頭看去,乃是本阿彌光悅,正滿頭大汗一路小跑而來。宗薰道:「本阿彌先生,您這是往哪裡去?」

「高台院夫人召見。」

「啊,我也正為此事而來。」

二人皆甚是不解。「莫非是因為宇喜多大人……」宗薰悄聲道。京城盛傳宇喜多秀家逃到了薩摩,尚活在人世。

本阿彌光悅沒有回答。在他眼裡,高台院絕非對這些事輕易插嘴的不謹之人。即便現在高台院向家康為宇喜多秀家乞命,結果也只能適得其反,總會對豐臣氏不利。秀吉在世時,她可毫無顧忌地干預政事。但已故太閣和他人畢竟不同,這一點她尚有分寸。

見光悅不吭聲,宗薰也便不多言,跟著他一起到了三本木,進了高台院府內。一路上,宗薰仍在思量:她是要分別召見我們,還是一起進去說話?正思量間,慶順尼出來對他們道:「二位請。」

二人對視一眼,便跟著慶順尼走了進去。

院內的其他櫻花早已凋落,只有八重櫻沉甸甸墜在枝頭。

「久疏問候,今見夫人一切安好,小人欣慰之至。」

在宗薰問安時,光悅擦了擦眼睛,試圖從高台院臉上看出些什麼。與宗薰相比,光悅更加細心。

「二位康健,老身也很高興。」高台院命慶順尼沏茶,隨即切入正題,「實際上,此次讓你們來,是想讓你們去打聽內府大人的意思。」

「雖不知何事,但若是夫人的事,想必內府大人……」宗薰話還未完,便被光悅打斷:「即使結果不能如夫人所願,鄙人也會儘力。」

高台院看著二人,道:「聽說內府大人要離開大坂,移居伏見。」

「正是。想必就在近日。」

「那麼到底哪些人會留在少君身邊?如今只有小出和片桐二人。雖說是由七手組負責護衛秀賴,可未免單薄。你們可曾聽說還有什麼更得力的人留下來任監護之職,照顧秀賴嗎?」

「這倒未曾聽說……」

光悅話音未落,宗薰便道:「聽說淀夫人不願將少君交於他人之手,她要自己嚴格管教,把少君養育成人。」

「大藏之子修理亮也出仕了嗎?」

「正是。」這次回答的是光悅,「聲稱是內府大人所遣,因此禮遇有加。」光悅故意把話說得很直白,暗中觀察高台院臉色。

只見高台院皺起眉頭,把頭扭向一邊。雖說淀夫人年輕守寡,令人憐憫,但目睹母親與近臣穢亂,在這種環境中長大的秀賴該多麼悲哀。想到這裡,高台院甚是不安。片刻,她若無其事轉換了話題:「內府大人日理萬機,想必也很辛苦,此時本不該……可是老身確已在這宅子里住膩了。」

「夫人的意思……」光悅偷偷朝宗薰看了一眼,心中大吃一驚:莫非高台院想回到大坂城和秀賴一起過活?

「住在這裡一日,便有人來擾我一日。」

「事情必如夫人所言,可……」宗薰也不解高台院的意思,一臉疑惑,只得含糊其辭,「那是因為眾大名將夫人奉為母親。」

「正因如此,我才不能拒絕他們來訪,可我又無法一一見他們。我已累了。」

「這……」

「我這個太閣遺孀,已經到了拋卻凡塵、歸隱山林的時候了。」

「夫人這是……真是可惜。」

「不,唉。內府大人繼承太閣遺志,江戶的中納言人品也無話可說,況且秀賴和千姬的婚約也已妥當,故,我想就此歸隱。」高台院說完,雙手合十,「不知二位能否問問內府大人,可否為老身建一座小小的寺院?」

「夫人您……」

「我想在一個塵世之風吹不到的地方,在寺院中安靜度日,每日里僅對著太閣大人靈位,跟他說說話……」

本阿彌光悅突然感到眼眶有些濕潤,把頭扭向一邊。他已經明白了高台院的心意。

「真沒想到……」宗薰感到意外,側首道,「想必內府大人會頗為樂意為夫人修建寺院,可如今……」

「還不是時候,是嗎?」

「正是。豐臣氏的許多事,不能沒有夫人的指點……」宗薰說到這裡,好像想起了什麼,「哦,有一封書函想讓夫人過目,是陸羽的伊達大人寫給小人的。」

「伊達大人?可否讀給我聽?」

「遵命。」宗薰從懷中掏出一個小綢布包,小心翼翼打開伊達政宗書函。

伊達的字蒼勁有力,甚是洒脫。

本阿彌光悅一臉認真,試圖揣摩信中內容。

「伊達喜直言,若有失禮之處,還請夫人見諒。」宗薰鄭重地一字一頓念了起來:「……總之,吾等希望,在江戶也好,伏見也罷,內府大人能將年幼的少君帶在身邊,細心撫養。待其長大成人之後,依大人判斷,待時機成熟之日,歸政少君。雖說是太閣大人血脈,可當下少君仍非可執掌國家大事之人,不如內府大人依據自己判斷,看準時機,先將一二領國與之,以作長久打算……而今少君居於大坂,每日廝混於內庭,無所事事。倘過些時日,因小人無端作怪,致無知稚子犯下大罪,豈非有負太閣重託?吾等今寄書與先生,僅為此事,此亦為少君著想。即便作戲言,亦望能將此函之大概,轉達本多正信大人……」

還未聽完,高台院就已面如白蠟。她清楚地知道宗薰為何要將這封信念給她聽。宗薰自己也認為,將秀賴託付給家康調教,乃是為了豐臣氏千秋萬代的基業。他肯定想說,高台院不下此吩咐,有誰敢提?

高台院拿念珠抵住額頭,沉默不語。

「這封書函實在頗有遠見。只有伊達大人才能寫出此函。小人感佩之至,不知夫人作何感想?」

「是啊。」高台院閉著眼睛,嘆了一口氣,「實際上,老身也是因為害怕這些事,才想早日歸隱。」

「夫人想差了。」光悅忽開口道。宗薰嚇了一跳,慌忙阻止:「本阿彌先生……」

光悅仍是口無遮攔:「夫人錯了。夫人倘若提出這事,而淀夫人不肯,無論如何要將孩子留在自己身邊,到時夫人再歸隱不遲。夫人無所作為,任憑少君日日在內闈廝混,才是對太閣大人不敬。」

「本阿彌先生!」

「既是夫人特意召見,若不將心頭所思說出,反而是對夫人不恭……夫人,您不想想,在眾女人的溺愛中長大,龍馬也會變成駑馬!如何培育好後人,從來就是大事。」

面對又正辭嚴的光悅,高台院依然不動聲色。

光悅接著道:「今日夫人召見,想必也是希望我等能直言不諱,故小人多有冒犯。」

宗薰素知光悅性情,不將心思全部吐露出來,他絕不會住口,因此不再加以阻攔。

「剛才伊達大人在信中所提之事,必須由少君身邊的人提出來才是。人人都會認為,這是最好的建議。在下以為,內府大人也是思前想後,才有意拒絕了淺野的建議。夫人認為呢?」

「淺野的建議?」

「原來夫人還不知。淺野大人對內府大人建議說,讓少君搬出大坂城,移居別處。然而內府大人卻說孫女近期會嫁過去,沒有必要移居,他自己移到伏見便是……可是在下認為,這其中必然大有文章。內府大人既如此說,便不如請他把少君帶在身邊,細心調教。但不知少君身邊是否有有此見地之人,能說出這些話,非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愚以為這其中莫不有些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