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巴黎聖母院(三)第八卷 金幣變枯葉(6)

六三人心不同

實際上,弗比斯並沒有死。這種人總是經得起磨難的,國王特別訟師菲利浦·勒利埃老爺對可憐的愛斯梅拉達說他快要死了,那是出於口誤或玩笑,副主教對女犯人說他死了,事實上他根本不知道實情,不過他相信,他估計,他不懷疑,他真心希望他死了。要讓他把情敵的好消息告訴他心愛的女人,那真是受不了。任何男人處在他的位置都會這樣做的。

這倒不是說弗比斯的傷不嚴重,只不過它不像副主教渲染得那麼厲害而已。巡邏隊士兵開頭將他送到醫生家,醫生擔心他活不了一個禮拜,甚至用拉丁話告訴了他。不過,青春的力量終究佔了上風。這是常有的事,儘管醫生做了種種預測和診斷,大自然還是喜歡嘲弄醫生,硬把病人救活了。當他還躺在醫生的破床上,就受到了菲利浦·勒利埃和宗教法庭審判官的初步盤問,這使他十分厭煩。因此,一天早晨,他感覺好了些,就留下他的金馬刺抵了醫藥費,不聲不響地溜了。可是,這並沒有給案子的預審造成什麼麻煩,那時的司法很少考慮一個刑事案件是否明晰和清楚,它所需要的只是將被告絞死。況且,法官掌握著指控愛斯梅拉達的不少證據,他們認為弗比斯死了,那就沒有什麼可說的了。

弗比斯呢,並沒有逃得很遠,他只不過回到他的部隊,離巴黎幾驛站路的法蘭西島格- 昂- 勃里的駐軍里。

總之,他覺得在這個案子中親自到庭絕不是什麼愉快的事。他隱約感到他在裡面會扮演一個很可笑的角色。說到底,如何看待整個事件,他怎麼想都不會過分的。如同任何頭腦簡單的武夫一樣,他不信宗教,卻又迷信,在尋思這一奇遇時,他對那山羊,對他遇到愛斯梅拉達的奇怪方式,對其讓他猜到她愛他的奇怪手法,對她那埃及女子的品質,最後對那野僧,他都覺得疑慮不安。他隱約看見在這一艷遇中,巫術成分遠遠大於愛情。她也許是一個女巫,也許就是魔鬼;說到底,這是一出滑稽喜劇,或者用那時的話說,一出很掃興的聖跡劇,他在戲中扮演一個很拙劣的角色,挨打,受人嘲笑。隊長為此十分羞愧,他體會到我們的拉封丹絕妙地描繪的那種羞恥:

羞愧得像一隻被母雞捉住的狐狸。

況且,他希望這一事件不要張揚出去,他不出庭,他的名字就不會被人大聲宣布,至少不會傳出圖爾內爾法庭審判範圍以外。在這一點上,他並沒有錯,那時還沒有《法庭公報》哩,再說,在巴黎的無數次審判中,沒有哪個星期不煮死造假幣的人,不絞死女巫,或不燒死異教徒,在各個街口,人們早已司空見慣那個封建制度的守護者泰米斯 ①捋起袖子,光著胳膊在絞刑架、梯子和恥辱柱上干她的勾當,所以,對這些事幾乎不太注意了。那時的上流社會幾乎不知道從街角經過的受刑者姓甚名誰,至多只有平民百姓享用這一粗鄙的盛宴。一次行刑只是市井生活的一起常見的小事,如同烤肉店的烤鍋或屠夫的屠宰場一樣的平淡無奇。劊子手只不過比屠夫稍微厲害一些罷了。

因此,弗比斯很快就心安理得了,有關女巫愛斯梅拉達,或者如他所稱呼的,西米拉,有關吉卜賽女郎或野僧 (管他是誰)的那一刀,有關審訊的結果,統統想也不想了。可是,他的心在這方面一旦感到空虛,百合花小姐的形象就又回到他的心裡。弗比斯隊長的心與那時的物理學一樣,厭惡真空。況且,格- 昂- 勃里是一個枯燥乏味的村莊,住著一些釘馬蹄的鐵匠和雙手粗糙的放牛女人,一條大路,兩邊儘是破房子和茅屋,形成半法里長的長帶,活像一條尾巴 ②。

百合花在他的情慾世界裡位居倒數第二。她是一個漂亮的姑娘,有一筆迷人的陪嫁;於是,一天早晨,這位已痊癒的情場騎士,料想吉卜賽女人的案子已過去二個月,想必已經了結並被人遺忘了,便策馬踏著碎步來到貢德洛里埃府邸的門前。

①希臘神話中的司法女神。

② 尾巴一詞法文為: queue ,讀音近似漢語「格」。

他沒有注意聚集在聖母院大門前廣場上亂鬨哄的一大群人。他想起正是五月,設想人們正在舉行什麼巡列儀式,什麼聖靈降臨或贍禮等活動,於是將馬拴在門環上,喜滋滋地上樓到了漂亮未婚妻的家。

她正單獨和她的媽媽在一起。

百合花心頭一直糾纏著那個女巫、山羊、該詛咒的字母表、弗比斯長時間不露面等一連串問題。此刻,她看到她那位隊長進來,發現他氣色那麼好,軍服那麼新,綬帶那麼亮,神態那麼充滿熱情,她快樂得紅起臉來。這位高貴的小姐自己比其它任何時候都更加迷人。她漂亮的金黃色頭髮編成髮辮,益發迷人。她全身穿著一件與嫩白皮膚非常相稱的天藍色衣裳,這是科倫布教她的賣俏打扮,那雙眼睛流露出迷戀的倦怠神情,更增添了許多風韻。

弗比斯打從嘗過格- 昂- 勃里的村姑以來就沒有見過什麼美色,此刻被百合花迷住了,這使我們的軍官顯得分外殷勤,百般巴結,當初的齟齬立刻和解了。貢德洛里埃夫人一直慈母般地坐在她的大安樂椅上,鼓不起力量去責備他。至於百合花的嗔怪,則化作溫柔的綿綿絮語。

姑娘靠窗口坐著,一直綉著她那海神的洞府。隊長倚在椅背上,她嗔怪地低聲數落他:

「壞東西,整整兩個月您都幹了些什麼?」

「我向您發誓。」弗比斯給這個問題問得一時不知所措,打岔地應道:「您這麼美,連大主教都會想入非非的。」

她情不自禁地笑了。

「好了,好了,先生。把我的美撇在一邊,回答我的話。真的,那才美妙呢!」

「得啦!親愛的表妹,我被召去駐防了。」

「請告訴我,在哪兒?那您為何不來向我道別一下?」「在格- 昂- 勃里。」

弗比斯心中竊喜,頭一個問題幫助他避開了第二個問題。

「可是,那兒近得很呀,先生,為何一次也不來看我?」

這下子弗比斯倒真的給難住了。「因為……公務在身,再說,可愛的表妹,我病了。」

「病了!」她嚇了一跳。

「是的……受傷了。」

「受傷!」

可憐的姑娘驚惶失措。

「啊!別怕。」弗比斯滿不在乎地說道。「這沒什麼。吵一次架,動一下刀子,這跟您有啥相干?」

「跟我有啥相干?」百合花抬起飽含熱淚的美麗眼睛,大聲說道,「啊!您說的不是心裡話。動武是怎麼回事?我全想知道。」

「那好吧!親愛的美人,我跟馬埃·費狄吵了一架,您知道嗎?他是聖日耳曼- 昂- 萊耶的副將,我們各自破了寸把長的皮,就是這碼事。」

愛撒謊的隊長心裡清楚得很,一場決鬥總會使男人在女人眼中顯得特別突出。果然,百合花又害怕、又快樂、又讚歎,激動不已,迎面注視著他,不過她還是有點放心不下。

「但願您確實痊癒就好了,我的弗比斯!」她說道。「我不認識您那個馬埃·費狄,不過一定是個壞傢伙。到底是怎樣吵起來的?」

弗比斯的想像力一向只不過平平而已,一時間竟不知道如何從他杜撰的武功中脫身。

「啊!我怎麼知道?……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一匹馬,一句話!漂亮的表妹,」他大聲叫起來,以便換一個話題,「教堂廣場上亂鬨哄的是怎麼回事?」

他走近窗前,「啊!我的上帝,漂亮的表妹,瞧,廣場人真多呀!」

「不清楚,」百合花說。「好像有個女巫今天早上在教堂前當眾請罪,然後上絞架。」

隊長真以為愛斯梅拉達的案子結束了,因而,他聽了百合花的話並不怎麼激動,不過還是提了一兩個問題。

「這個女巫叫什麼名字? 」

「不知道。」她回答。

「有沒有聽說她幹了些什麼?」

這一回,她又聳了聳她那白皙的肩膀。

「不知道。」

「啊!我主耶穌啊!」母親說,「現在有許許多多巫師,人們把他們燒死,我想連個姓名也沒不知道。想知道他們姓甚名誰,就如同想打聽天上每片雲彩的名字。總之,可以靜靜心了,仁慈的上帝掌握生死簿。」這時,這位可敬的夫人站起身走向窗口。「主啊!」她說,「您說得對,弗比斯。瞧,那邊的平民鬧哄哄的。感謝上帝!連屋頂上都是人。您知道嗎?弗比斯。這情景使我回想起我過去的美好時光。國王查理七世入城時,人也多得很呢。我記不得在哪一年了。我對您說這些的時候,您覺得這是老生常談,可不是嗎?而我倒覺得新鮮得很。哦,那時候人要比現在多得多。連聖安東門的突堞上都是人。國王騎著馬,王后坐在他身後馬背上,緊接著是貴婦們全坐在貴族老爺的馬後邊。我記得人們哈哈大笑,因為在五短身材的那位加朗德的阿馬尼翁旁邊,是一個身材魁梧的騎士馬特弗隆大人,他殺死過成堆的英國人。那才是妙極了。法蘭西所有侍從貴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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