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巴黎聖母院(三)第七卷 命運(2)

二一個教士和一個哲學家在一起

小姐們剛才所看到那個站在北邊鐘樓頂上,探身俯臨廣場,聚精會神望著吉卜賽女郎跳舞的教士,正是克洛德·弗羅洛副主教。

副主教在這鐘樓頂上為自己設置的那間神秘小室,看官們想必沒有忘記吧。(順便提一下,我不知道是否就是今天從兩座鐘樓拔地而起的平台上面,透過朝東的約一個人高的方形小窗洞,可以望見其內部的那一間。這是一間陋室,如今光禿禿的,空空蕩蕩,破破爛爛,馬馬虎虎粉刷過的牆壁上,零零落落裝飾著幾幅反映大教堂門面的發黃的蹩腳版畫。我猜想,這個洞里現在共同住著蝙蝠和蜘蛛,因而蒼蠅便遭到雙重的殲滅戰了。)

每天,日落前一個小時,副主教便登上鐘樓的樓梯,躲進這間小室,有時通宵達旦都在那裡。這一天,他來到這陋室的低矮小門前,從掛在腰間荷包里掏出隨身帶著的那把複雜的小鑰匙,正當把鑰匙插進鎖孔里,忽然耳邊傳來了一陣手鼓和響板的聲音。這響聲來自教堂前面廣場上。我們前面已經說過,這間小室只有一扇朝向主教堂背部的窗洞。克洛德·弗羅洛連忙抽出鑰匙,不一會兒就來到了鐘樓頂上,正是小姐們所看到的,神態陰鬱的沉思。他待在那裡,神色莊嚴,一動不動,全神貫注地凝視著,沉思著。整個巴黎就在他腳下,連同全城無數樓房的萬千尖頂,遠處環繞著的柔弱的山丘,從一座座橋下蜿蜒流過的塞納河,街上波濤洶湧般的民眾,如雲朵繚繞的煙霧,似鏈條起伏的屋頂,以及擠壓著聖母院的重重疊疊的鏈環。然而,在這一整座城市中,副主教只盯著地面的一點:聖母院前面廣場;在這一整片人群中,只盯著一個身影:吉卜賽女郎。

要說清楚那是什麼樣的目光,目光中噴射出來的火焰又是從哪兒來的,那可就難了。這是一種呆板的目光,卻又充滿著紛亂和騷動。他全身木然不動,只有不時身不由己地顫抖一下,好像一棵樹迎風搖動一般;撐在大理石欄杆上的雙肘,比大理石還更僵硬;直愣愣的笑容,連整張臉都繃緊了。

看到他這副模樣,彷彿克洛德·弗羅洛全身都僵死了,唯有兩隻眼睛還活著。

吉卜賽女郎翩翩舞著,手鼓在指梢上旋轉,而且一邊跳著普羅旺斯的薩拉幫德舞,一邊把手鼓拋向空中。矯捷,輕盈,歡快,並沒有感覺到那垂直投射到她頭上的那可怕目光的壓力。

群眾蟻集在她周圍。不時,有個怪裡怪氣穿著紅黃兩色外衣的男子出來幫她跑了個圓場,然後又回到離舞女幾步遠的一張椅子上坐下,抱住山羊的頭部擱在他的膝蓋上。這個男人看上去像是吉卜賽女郎的伴侶。克洛德·弗羅洛從所站的高處向下望去,無法看清他的長相。

打從看見這個陌生人時起,副主教心猿意馬,既要注意跳舞姑娘,又要注意那個男人,臉色遂越來越陰沉了。他猛然挺直身子,全身一陣哆嗦,咕噥道:「這個男人是誰?我向來都是看見她獨自一個人的!」

一說完,便一頭又鑽到螺旋形樓梯曲曲折折的拱頂之下,衝下樓去。在經過鐘樓那道半開半閉的門前時,冷不防發現一件事情,不由一怔,只見卡齊莫多俯身在好似巨大百葉窗的石板屋檐的一個缺口處,也正在向廣場眺望。他是看得那樣入神,連他的養父走過那裡都沒有覺察。那隻粗野的眼睛裡,流露出一種奇異的表情。這是一種入了迷的溫柔目光。克洛德情不自禁地喃喃道:「這倒怪了!難道他也在看那個埃及姑娘嗎?」他繼續往下走,不一會兒,心事重重的副主教便從鐘樓底層的一道門走到了廣場。

「吉卜賽姑娘到底怎麼啦?」他混在那群被手鼓聲吸引來的觀眾當中,問道。

「不知道。」他旁邊的一個人應道。「她忽而不見了,大概是到對面那幢房子里跳凡丹戈舞 ①去了,是他們叫她去的。」

吉卜賽女郎剛才舞步翩翩,婀娜多姿,遮掩了地毯上的花葉圖案,此時就在她跳舞的地方,在同一張地毯上,副主教看到的只有穿著紅黃兩色上衣的那個男子。此人為了也掙幾個小錢,正在繞著圈子走圓場,只見他雙肘擱在屁股上,腦袋後仰,臉孔通紅,脖子伸長,牙間咬住一把椅子,椅上拴著向旁邊一個女子借來的一隻貓,貓嚇得喵喵直叫。

這個江湖藝人汗流如注,高高頂著由椅子和貓構成的金字塔,從副主教面前走過。副主教頃刻喊道:「聖母啊!皮埃爾·格蘭古瓦,你這是幹什麼?」

副主教聲色俱厲,把那個可憐蟲嚇了一大跳,一下子連同其金字塔都失去了平衡,椅子和貓一古腦兒砸在觀眾的頭上,激起一陣經久不息的嘲罵聲。

要不是克洛德·弗羅洛示意叫他跟著走,他趁混亂之機,趕緊躲進教堂里去,那麼皮埃爾·格蘭古瓦 (確實是他)可就麻煩了。貓的女主人,周圍所有臉上被劃破擦傷的觀眾,很可能會一齊找他算帳的。

大教堂已經一片昏暗,空無一人。正殿四周的迴廊黑黝黝的,幾處小禮拜堂的燈光開始像星星一般閃爍起來了,因為拱頂越來越漆黑了。唯有大教堂正面的大圓花窗仍映著夕陽西下的余照,色彩斑爛,猶如一堆璀璨的寶石,在陰暗中熠熠發亮,並把耀眼的光輝反射到正殿的另一端。

① 是西班牙一種伴以響板的三拍子民間舞蹈。

他倆走了幾步,堂·克洛德往一根柱子上一靠,目不轉睛地盯著格蘭古瓦。這目光,格蘭古瓦並不害怕,因為他覺得自己穿著這種小丑的服裝,無意中竟被一個嚴肅的博學的人撞見了,真是丟人現眼。教士的這一瞥並沒有絲毫嘲笑和諷刺的意思,而是一本正經,心平氣和,卻又洞察入微。副主教先打破沉默,說:

「過來,皮埃爾君許多事情得向我說說清楚。首先,將近兩個月了,您連個影子也沒有,現在可在街頭找到您了,瞧您一身裝束好不漂亮,真是!半黃半紅,與科德貝克 ①的蘋果無二,您說說,這是怎麼一回事?」

「大人,」格蘭古瓦可憐巴巴地應道。「這身穿著確實怪裡怪氣,您看我這副模樣,比頭戴葫蘆瓢的貓還要狼狽哩。我自己也覺得這樣做糟透了,無異於自找苦吃,存心叫巡防捕役們把這個穿著奇裝怪服的畢達哥拉斯派哲學家,抓去好好敲打肩胛骨。可是您要我怎麼辦,我尊敬的大人?全怪我那件舊外褂,一入冬就不仁不義地把我拋棄了,借口說它成了破布條兒,該到撿破爛的背簍里去享享清福啦。怎麼辦?文明總還沒有發展到了那一步,像古代狄奧日內斯 ②所主張的那樣,可以赤身裸體到處行走,再說,寒風冷凜,試圖使人類邁出這新的一步,而取得成功,總不能在一月里呀!湊巧見到了這件上衣,我拿了,這才把原來那件破舊黑外褂扔了。

①科德貝克在法國盧昂地區。

② 狄奧日內斯 (前413—— 前323),古希臘犬儒學派的哲學家

對像我這樣的一個神秘哲學家來說,破舊就不神秘了。這樣一來,我就像聖惹內斯特①那樣穿上小丑的衣裳。有什麼法子呢?這是一時的落難罷了。阿波羅確曾在阿德墨托斯 ②家放過豬呢。」

「您乾的好行當呀!」副主教說道。

「我的大人,坐而論道,寫寫詩歌,對著爐子吹火,或者從天上接受火焰,我同意這比帶著貓頂大盾要愜意得多。所以您剛才訓斥我,我確實比待在烤肉鐵叉前的驢子還要笨。可是有什麼法子呢,大人?每天總得過活呀!最美的亞歷山大體 ③詩行,咀嚼起來總不如布里乳酪 ④來得可口哇。我曾給弗朗德勒的瑪格麗特公主寫了您所知道的那首精彩的贊婚詩,可是市府不給我報酬,借口說那首詩寫得不好,就好像四個埃居就可以打發索福克列斯 ⑤的一部悲劇似的。這樣一來我都快餓死了,幸好我覺得自己的牙床倒挺堅實的,便向牙床說:『去玩玩力氣把式,耍耍平衡戲法,自己養活自己吧。』有一群叫化子—— 現在都成了我的好友—— 傳授給我二十來種耍力氣的把式,所以如今可以靠白天滿頭大汗耍把式掙來的麵包,晚上喂我的牙齒了。我承認,這樣使用我的智能,畢竟是可悲的,人生在世,並不是專為敲手鼓和咬椅子來度日子的。話說回來,尊敬的大人,光度日子是不夠的,還得掙口飯吃才行。」

堂·克洛德靜靜聽著。猛然間,他那凹陷的眼睛露出機敏、銳利的目光,可以說格蘭古瓦頓時覺得這目光直探到他靈魂深處去了。

①布里為巴黎盆地東部地區,以盛產布里乳酪稱。

②亞歷山大詩體為每行十二音節的韻詩。

③阿德墨托斯為古希臘神話中人物,費爾斯國王。阿波羅因殺死獨目巨龍,被宙斯罰為凡人服一年勞役,便選中阿德墨托斯為主人替他放豬。

④聖惹內斯特是古羅馬時代的殉教者。

⑤ 索福克列斯 (約公元前496—公元前406),古希臘的悲劇大師。

「很好,皮埃爾君您怎麼現在和那個跳舞的埃及姑娘混在一起呢?」

「咋地!」格蘭古瓦說。「她是我的老婆,我是她的老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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