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三章

21

今年島上的梅雨季,比往年遲了許多。

熱氣與濕氣襲卷而來。

雨毫不間斷下個不停,空氣無比濕潤,彷彿能用手抓住一般;四周的綠意更添盎然,蔗田裡的甘麻更加挺拔,但對於在小小的住家生活的四個人而言,卻是個閑得發慌的季節。

所有的東西都開始長徽:食物、衣服、榻榻米。只是兩、三天擱著不理,就連背包都蒙上一層灰色的霉。花代它們的羊舍也不例外,只需一個晚上,乾草就成了白色徽菌的溫床。

原本放在廚房窗邊等待熟成的起司當然也無法倖免,看似發霉的年糕上面的黑徽繁盛地覆蓋了整個表面。

「已經完蛋了吧,」立川沮喪地說。

「濕氣這麼重……」薰也說道。

站在兩人之間的涼介拿起一塊起司,湊近鼻子一聞。

「不過,這也不是壞事。有黴菌才能促進熟成,要是完全都不長霉反而傷腦筋。」

立川似乎不了解,他癟著嘴說:「這不是很不衛生嗎?」

「所謂的熟成就是讓蛋白質轉變成胺基酸,而負責這項任務的就是微生物和黴菌,能使養分轉變成起司的美味。」

「蛋白質本身沒有味道?」

「沒錯。」

「但是,有的黴菌可能會致癌不是嗎?」

薰對於黴菌似乎也有疑慮。

「所以重點就在於選擇什麼樣的黴菌來繁殖。」

把發霉的乾草拿到屋外焚燒的橋叔,不知何時來到他們身後。

「就像卡蒙貝爾起司表面有發霉的白毛,藍紋起司中聞名的羅克福起司,則是從內蕊培養出青黴。黴菌可以說是製作起司絕對必備的條件。」

橋叔拿了一塊起司,用乾淨的布拭去發霉的部分。

「雖然還太早,不過不妨嘗嘗看吧!」

變硬的白起司表面布滿細微的紋路,上面還殘留著無數根須蔓延般的黑霉。

「要我們吃這個?」

「當然,品嘗也是一種學習。」

橋叔握住刀子,把起司放在布上切了起來。

「水氣沒有蒸發啊。」

製成圓型的起司,才一下刀形狀就歪掉。刀刃一切進去後,飽含水分的內側便整個塌陷。「看樣子溫度也不理想。」

切好的起司一人一塊,每個人都放進口中。

「咦……」

「真意外」

立川和薰微笑起來。涼介也是。雖然離熟成階段還很遠,但慢慢轉換成胺基酸的乳香在口中擴散,感覺就像用鳥的羽毛輕搔舌頭一樣。這和牛奶製成的起司給人的溫和口感不同,簡直就像完全不同種類的製品。融合了青草香、花代的體溫和島上驟雨的香氣同時在口腔內綻放。

然而,入口那一瞬間的感動消失後,涼介感覺到口中留下揮之不去的霉臭味。這和藍紋起司差得太遠,嘴裡殘留一股嗆鼻、濃烈不散的餘味。

「這個黴菌不怎麼樣。」

不用橋叔說,涼介他們也心知肚明。

「嘴巴有點辣辣的。」

薰喝水試圖沖淡餘味。

「雖然溫度會因為不同種類的起司有所調整,不過,一般使用的熟成庫都是維持在十五度以下。放在溫度這麼高濕氣又重的地方,什麼樣的黴菌都會長出來。尤其濕氣實在太重,水分完全無法去除,所以成品的形狀才會這麼歪七扭八吧。」

「剛入口時還以為沒問題……」

涼介一臉惋惜地看著窗邊那一排起司。

「據說有些酪農會販售像這樣無法預測成品口味的起司喔。不過那畢竟是能夠接受獨特口味起司的法國。你們說時代已經改變了,如何?這種帶著濕氣和霉臭味的起司,日本人會喜歡嗎」

立川和薰馬上搖頭。

窗邊的起司全包覆著一層看都沒看過的黴菌。

「真對不起花代。」

不用立川說,涼介也有同樣的感受。三人一齊望著羊舍,花代和剛也正好同時抬頭望著他們。培諾依然吸吮著花代的乳房。

院子角落裡,橋叔燃燒的乾草煙霧繚繞。

涼介腦中靈光一閃。

那是他在從事廚房工作時不曾經手過的起司。他曾在業者發送的型錄上,看到一種進口的黑色契福瑞。如果沒記錯,上面介紹那是以木炭煙熏熟成的起司。

「橋叔,請問……是不是有一種全黑的起司?」

「啊,有的。」

橋叔在廚房洗刀子,他背對著涼介回答。

「那是因為使用木炭才變黑的嗎?」

「沒錯,是木炭。」

「利用木炭熟成嗎?」

「不,應該不是。木炭應該不會讓起司產生任何變化。只是用木炭粉覆蓋,阻絕大部分混雜的黴菌……」

橋叔說到這裡,回頭看著涼介。

「所以,橋叔,如果利用乾草灰……」

「嗯,我正好也在想這件事。有些起司是用茅草卷制而成的。」

「如果是用茅草灰呢,該怎麼處理?」

「我也不清楚。」

橋叔就那麼持著刀交疊著雙臂。

22

定期船抵達的早上,島上的男眾為了搬運物資聚集在碼頭。

負責承銷的是總公司設在R市的超市。他們接受來自各個島上家家戶戶的電話或傳真訂單,將生鮮食品、衣物、文具,甚至電器製品、傢具等分別包裝後,交由定期船運送至島上。

另外,對於島上以捕魚為生的人來說,這也是唯一的出貨時機。他們把漁獲和冰塊裝箱,存放在船上的冷凍庫,由R市的漁業協會收購後,才能在市場販售。自治會統籌訂購的生活用品及食物也同時卸貨,所以船進港之後的一個鐘頭左右,每個人都無法休息,忙得不可開交。

立川在碼頭被男眾毆打,是在一個微溫的雨斷斷續續下著的早晨。男眾都穿著相同的雨衣搬運紙箱裝載的貨物。立川和涼介沒有雨衣,之前在工地工作時穿的是工務店借來的雨衣,已經交還給工頭,因此兩人只好穿著橋叔釣魚用的風衣協助搬貨。

據立川說是因為太過悶熱,所以他拉下了帽子,也沒拉上風衣的拉鏈。換句話說,男眾當中只有他一個人全身濕淋淋的。從以前就看立川不順眼的幾個男人,因而認為他的態度散漫。

「喂,擦乾淨,混帳丨」

又是常和睦在一起的其中一人。

涼介和橋叔回頭看時,立川已經倒卧在雨中的碼頭。他側著身子,捂住臉正要站起來,然而,男人卻又一腳踹向他的臉。周圍的男眾急忙上前制止。

「這個臭小子根本無心工作!」

男人一副抓狂的模樣,還想再踹正在呻吟的立川。

「他搞錯箱子,連一聲對不起都沒說就那樣放著,在下雨耶!」

男人大聲喊叫著解釋他使用暴力的原因。立川淌著鼻血坐倒在地上,碼頭的積水一片殷紅。船員和乘客都站在甲板上驚訝地往下張望。

「對不起!」

橋叔介入他們之間,向激動的男人俯首道歉。涼介也連忙跑過去站在橋叔身旁。

「搞什麼!你們這些傢伙工作都做完了,還要賴在這裡多久?怎麼不快點滾蛋?」

男人突然揪住橋叔滿頭白髮,拉扯著橋叔。

「對不起!」

橋叔被男人扯住頭髮,卻又再次道歉。涼介朝男人衝過去,想幫橋叔從男人手上掙脫,但卻連他也挨了拳頭。並不是眼前的男人揍他,而是從旁飛來一拳。十幾個人在船邊拉扯糾纏。

「可惡!」

立川一口咬住男人的膝蓋,男人想甩開立川,單手猛毆立川的頭部。立川像是要咬下男人的膝蓋肉般,身體直挺挺地死命抱住男人不放,好幾個人強行把他架離。橋叔也急忙護住立川的頭部。男人一邊呻吟一邊作勢要毆打橋叔和立川。

這時候立川突然摔落在地上。他瞪大雙眼,全身顫抖倒卧在水窪中。男人的膝蓋也一片殷紅,但那並不是男人的血,而是立川淌出的鼻血

橋叔和涼介讓立川睡在床上,他們兩人則躺在一旁的地板上。

薰利落地準備濕毛巾,又在立川的臉上塗軟膏。立川則是閉上眼睛默不作聲。他並沒有睡著,一逕深鎖著眉頭。涼介從未見過表情如此痛苦的立川。

這一天雨始終沒有停歇,持續下了一整天。

夕暮低垂,所有的橙色褪去、天空呈現灰鉛色之際,立川總算打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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