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五魁.7

十天之後吧.做光棍的五魁又為寨子里一家人當馱夫接回來了一位新娘.照例是被硃砂水塗抹了花臉,還未洗去,請來坐了上席的柳掌柜對他說:「五魁,你是我家的功臣哩,一直要說再酬謝你的.但事忙都擱下了。你要悅意,你來我家喂那些牛吧.吃了喝了,一年給你兩擔麥子。嘿嘿,權當柳家就把你養活了!」五魁毫無精神準備,一時愣了,心想柳家有八頭牛,光墊圈、鍘草、出糞就夠累的了,雖說管吃管喝,可一年兩擔麥子,實質是一個長工,算什麼「柳家把你養活了?!」正欲說聲「不去」,立即作想出長年住柳家,不就能日日見著柳家少奶奶了嗎,且柳家突然提出要他去,也一定是少奶奶的主意。便趴下給柳掌柜磕一個頭,說多謝掌柜了。

去柳家雖是個牛倌的份兒,但畢竟要作了柳家大院中的人,接親的一幫村人就起了哄,這個過來摸摸五魁剃得青光的腦袋,那個也過來摸摸腦袋,五魁說:「摸你娘的奶頭嗎?男人頭,女人腳,只准看,不準摸!」

村人說:「瞧五魁爬了高枝,說話氣也粗了,摸摸你的頭沾沾你的貴氣呀!」

五魁說:「我有腳氣!」

村人說:「五魁腳氣是有,那是當馱夫跑得來,往後還能讓柳家的人當馱夫嗎,你幾時讓人給你當馱夫呀?」

五魁說:「我那媳婦,怕還在丈人腿上轉筋哩!」

村人說:「你哄人了,現在聽說有八個找你的,可惜身骨架大了些,要是脾氣不犟又不羝人,那倒真是有幹活的好力氣!」

說的是柳家的八頭牛了,五魁受奚落,氣得一口唾沫就噴出來,眾人樂得歡天喜地。

翌日中午,五魁果真夾了一捲鋪蓋來到柳家大院內的牛棚來住了,他穿上油布縫製的長大圍裙,牽了八頭牛在太陽下用刷子刷牛毛。太陽很暖和,牛得了陽光也得了搔癢舒坦地卧在土窩裡嗷叫,五魁也被太陽曬得身子發懶,靠了牛身坐下去,感覺到有小動物在衣服下跑動得酥酥,要脫衣捉虱子,柳少奶奶卻看著他嗤嗤地笑。

女人來院中的晾繩上收取清晨照例洗過的布帶兒,看見五

魁和牛卧在一起,牛尾就一搖一搖趕走了趴在牛眼上的蒼蠅,也趕了五魁身上的蒼蠅,她覺得好笑就笑了。五魁立即站起來說:「少奶奶好!」

女人說:「中午來的?午飯在這兒吃過的嗎?」

五魁說:「吃過的。」

女人說:「吃得飽?」

五魁說:「飽。」

女人說:「下苦人,飯好賴吃飽。」

五魁說:「嗯。」

五魁回過話後,突然眼裡酸酸的了,他長這麼大,娘在世的時候對他說過這類話,除此就只有這女人了。他可以回說許多受了大感動的言語,可眼前的是柳家的少奶奶;他只得規矩著,「多謝少奶奶了!喂這幾頭牛活不重的,少奶奶有什麼事,你只管吩咐是了。」

女人在陽光下,眼睛似乎睜不開,說:「五魁你生分了,不像是背我那陣的五魁了!」

五魁想起接親的一幕,咽了口唾沫,給女人苦笑了。

自此以後,五魁每日在大院第一個起床,先燒好了溫水給八頭牛拌料,便拿拌料棍一邊篤篤篤地敲著牛槽沿兒,一邊拿眼睛看著院里的一切。這差不多成了習慣。這時候柳家的大小才開始起床,上茅房去的,對鏡梳理的,打洗臉水,抱被褥晾曬,開放了雞窩的門公雞撲著翅膀追攆一隻黃帽疙瘩母雞的,五魁就注意著少奶奶的行蹤。少奶奶最多的是要提了布帶兒去河裡洗滌,或是抱著被單來晾曬。五魁看見了,有時能說上幾句話,有時遠遠瞧著,只要這一個早上能見到女人,五魁一整天的情緒就很好,要對牛說許多莫名其妙的話,若是早上起來沒能看到少奶奶,情緒就很煩躁,恍恍惚惚掉了魂似的。

到了冬天,西風頭很硬,河的淺水處全結了冰,五魁就起得早,去河裡挑了水,在為牛溫水時溫出許多,倒在柳家人洗澡的大木盆里,就瞅著少奶奶又要去洗布帶子了過去說河水太冷,木盆里有溫水哩。少奶奶看了半天他,沒有固執,便在盆里洗起來。五魁這陣是返回牛棚去吃煙,吃得蠻香。等到一遍洗完要換水了,五魁準時又提了一桶溫水過來,女人說:「五魁,這樣太費水哩!」

五魁說:「沒啥,水用河盛著的。」

女人說:「你要會歇哩。」

五魁說:「我有力氣,真有力氣呢,那個碌碡我也能立起來的。」

女人說:「五魁喂牛也會吹牛!」

五魁就走過去,將一個拴牛的平卧的碌碡雙手摟了列一馬步,一個嗨字就掀得立栽成功,女人尖聲說:「二杆子,可別閃了腰!」五魁偏還顯能,再要去掀另一個碌碡,一紮馬步,褲子的膝蓋處嘣地裂開來,窘得五魁跑到牛棚半日沒敢出來。

午飯後,柳家的人睡午覺,五魁穿了,背袂,挽了破了膝蓋的舊褲在牛棚出糞,正幹得一頭一臉的熱汗,少奶奶趴在牛棚邊的木杆上叫五魁,五魁忙不迭地就擦臉,女人說:「你不要命了嗎,一日干不完還有二日嘛。我收拾了少爺的一件舊褲子,他也是穿不成了,你就穿吧。可能你穿著長,我改短了一下,不知合適不合適,已放到你的床上了。」女人說完話要走,卻又返回來說:「這事我給老掌柜已說過了,你穿吧,別人不會說你偷的。」同時笑了一下,左眼還那麼一擠轉身又走,卻不想一頭牛在槽里吃草,一甩頭,將草料和湯水甩了她一臉。五魁急撲過去拉牛頭,女人擦著臉已走開了,五魁一腔激情無法泄出,抄了一根木棍就打牛,牛因為韁繩系在柱子上,受了打跑不脫就繞著柱子轉,五魁還是攆著打,那柱子搖晃起來,塵土飛揚,嚇得雞叫狗也咬了。廳房裡柳掌柜午休起來,提了褲帶去茅房,看見了訓道:「這不是你家牛就不心疼嗎?!」五魁說:「掌柜,這牛柢開戰了!」棍子一丟,腳下順勢踢到牛棚角里。

五魁試穿了柳少爺的褲子,褲子當然是舊的,但於五魁來說卻是再新不過的了,他驚奇的是少奶奶並沒有量過他的身材,卻改短之後正好合體。五魁先是穿了脫下,再穿了再脫了,不好意思走出牛棚去。當少奶奶見著他問他為哈不穿那褲子呢,他終是鼓了勇氣來穿,一出門,雙手不知哪裡放,腿也發硬走了八字步,女人說:「好,人是衣服馬是鞍,五魁體面多了!」五魁就自然了。除了在院內忙活牛棚的事,又忙活院內雜事!他也穿了這褲子牽了牛出大院去碾子上碾米。掌柜無聊,也到碾子邊來,在旁的人就羨慕五魁的褲子好,五魁說:「托掌柜的福哩!」掌柜說:「五魁是我們柳家人嘛!年終了,還要給五魁置一身新的哩!」回到大院,掌柜卻說:「五魁,這衣服雖是你家少爺穿過的,但只穿了一水,原來是四個銀元買的布料,就從二擔麥子中扣除四升,讓你拾個便宜,誰讓五魁是柳家的人呢!」

這件事,五魁隻字不給少奶奶說,凡是看見少奶奶在院中的太陽下做針線或在捶布石捶漿布,五魁就在牛棚脫了舊褲,穿上這件褲子走出來。他當然是牽了一頭牛假裝要給牛去院子里的土場上刷毛的,這樣,他們互相有話可說,又有事干,五魁就不顯得那樣緊張和拘束。這時候,少奶奶常常取笑了五魁的一些很憨的行為後就自覺不自覺地看著五魁,五魁心裡就猜摸,她一定是在為自己改做的褲子合適而得意吧。但是,女人那麼看了一會兒,臉色就陰下來,眼裡是很憂愁的神氣了。五魁便又想:可憐的女人,是看見我穿了褲子便看見了少爺未殘廢前的樣子嗎?如今褲子穿在我的身上,跑出走進,而褲子的真正主人則永遠沒有穿褲子的需要了,她的心在流淚嗎?五魁的情緒也就低落下來,他要走回牛棚脫了那褲子,卻又不忍心在女人難受時自己走掉,他說:「少奶奶,你還好?」

女人說:「不好。」

五魁的話原本是一句安慰話,如果女人說一句「還好」,五魁心也就能安妥一分,但女人卻說出個「不好」.五魁競沒詞再說下去。

女人看著五魁,眼淚婆娑而下。

女人一落淚,五魁毫無任何經驗來處理了,慌了手腳,口笨得如一木頭,也勾下頭去了。腳前是一隻細小的螞蟻在搬動了什麼,看清了,是一隻死亡了的螞蟻。這死去的螞蟻是那隻小螞蟻的丈夫嗎?妻子嗎?一個弱小的軀體搬運與己同樣大的屍體行動得夠艱辛了,五魁猜想小螞蟻的心靈一定更有比軀體大幾倍十幾倍的創傷吧,眼淚也吧嗒嗒掉下來。女人突然低聲說:「掌柜過來了!」雙手舉起來假裝搓臉而擦了淚水,同時大聲說:「五魁,這條牛是幾個牙口了?」卻不待五魁反應過來,已站起身,迎著公公問今日中午吃什麼飯,她要去伙房通知廚娘呀,掌柜才沒走過來。而五魁在那裡獨自落淚。

這一夜又一次失眠了的五魁,細細地回想了與少奶奶的初識和每一次相見的情景,女人對自己的關心這是無疑的了。菩薩一樣美好的女人,同時有一顆慈母般的心腸.這使五魁已浸淫於一種說不出也說不清的歡悅之中。中午女人當著面說了她的「不好」,當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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