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五魁.5

跑過了無數的溝溝峁峁.體力漸漸不支了起來的五魁,為自己單槍匹馬地去白風寨多少有些懷疑了。要奪回女人,畢竟艱難.況且十之八九自己的命也就搭上了。他順著一條河流跑,落日在河面上渲染紅團.末了.光芒稀少以至消失,是一塊桔橙色的圓;圓是排列於整個河水中的,愈走看著圓塊愈小,五

魁驚奇他是看到了日落之跡,思想又浸淫於一個境界中去:命搭上也就搭上了,只要再能見上女人一面,讓她明白自己的真意,看到如這日落之跡一樣的心跡,他就可以舒舒坦坦死在她的面前了。

五魁趕到了白風寨,已是這一日夜裡的子時。白風寨並不是以一座山包而築,圍有青石長條的寨牆和高高的古堡,朦朧的月色上依然是極普通的村鎮了。一座形如雞冠狀的巨大的峰巒面南橫出,五魁看不到那雞冠齒峰的最高處,只感到天到此便是終止。山根順坡下來,黑黝黝的散亂著巨石和如千手佛一般的枝條排列十分對稱的柿樹,那石與樹之間,矮屋幢幢,全亮有燈火,而沿著繞山曲流的河畔,密集了一片亂中有序的房院,於房院最集中的巷道過去,跨過了一條石拱旱橋,那一個土場的東邊有了三間高基磚砌的戲樓,正演動著一曲戲文,鑼鼓雜嘈,人頭攢涌。五魁疑心這不是自己要來的地方,卻清清楚楚看到了透過了戲樓上十二盞壯稔油燈輝映下的戲樓上額的三個白粉大字:白風寨。於往日的想像里,白風寨是個匪窩,人皆蓬首垢面,目透凶光,眼前卻老少男女皆只是浸淫於狂歡之中,大呼小叫地沖著戲台上喊。戲台上正坐了一位戴著鬍鬚卻未畫臉的人,半日半日念一句:「清早起來燒炷香」,然後在身旁桌上燃一炷香插了,又枯坐半日,念:「坐在門前觀天象。」台下就嚷:「下去下去!我們要看《換花》!」五魁知道這是正戲還未開前的「戲引」,卻納悶白風寨好生奇怪,夜到這麼深了,還沒到開演時間。台上那人就狼狽下去,又上來一人說道:「今日白風寨有喜開了檯子,演過了《穆桂英招親》,寨主也都走了,原本是收場了。大家不走,要看《換花》,總得換妝呀!好了,好了,不要吵了,馬上開始!」果真戲幕拉合了,又拉開來,粉墨就登場了:五魁心不在戲上,只打聽寨主的營盤扎在哪兒,被問者或不耐煩.或虎虎地盯著他看,五魁擔怕被認出不是白風寨的人,急鑽人人群.企望能在旁人閑談中得知唐景的匪窩,也就有一下沒一下假裝看戲。戲是極風趣的,演的是一位貪圖沾小便宜的小媳婦如何在買一個貨郎的棉花時偷拿了棉花,貨郎說她偷花.她說沒偷.後來搜身,從小媳婦的褲襠里抓出了棉花.那棉花竟被紅的東西弄濕了,一握直滴紅水兒。在一陣浪笑聲中,五魁終於打問清了唐景的住處,鑽出人窩就高高低低向山根高地上走去。

在滿坡遍野的燈火中果然一處燈火最亮,走近去一院宅房,高大的磚木門樓掛了偌大的燈籠,又於門樓房的木樁上燃著熊熊的兩盞燈盞,一定是盛了野豬油,燈芯粗大如繩,火光之上騰衝起兩股黑煙,門口正有人出出進進。五魁想,大門是不好進去吧.卻見有人影走過來,忙藏身一個地坎下,坎沿上有人就說話了:「寨主得到的女人好俊喲!」一個說:「我知道你走神了,死眼兒地看.可你卻不看看你自己,你是寨主嗎,你是賣燒餅的!」先頭的便說:「其實那女人像你哩!」問:「你說哪兒像?」說:「你近來.我給你說!」兩人靠近了,一個很響的口吻聲,一個就罵道:「別讓人瞧見了!」五魁知道這是一對少男少女.正是去看了搶來的女人,便想:白風寨真是土匪管的地方,唐景搶了女人.就有人唱大戲,還有人跑去相看,看了寨主的女人就賊膽包天.暗地裡要來野合嗎?卻聽那少女又說:「你離遠點.看著人.我要尿呀!」少男不遠離,女的就訓斥,後來蹲

下去撒尿,尿水恰好澆在五魁的頭上。五魁又氣又恨,卻不敢聲張,遂又自慰:不是說被狗尿澆著吉利嗎?待那少男少女走遠了,不免又於黑暗裡目送了他們,倒生出欣羨之心,唉唉,這嫩骨頭小兒倒會受活。咱活的什麼人呢?五魁這般思想,越發珍貴起了柳家的新娘待自己的好心誠意,也慶幸自己是應該來這一趟的。可是,門樓里外還是站了許多人,五魁就順著宅院圍牆往後走,企圖有什麼殘缺處可以翻進去。圍牆很高,亦完整,卻有一間廁所在圍牆右角,沿著塄坎修的,是兩根磚柱,上邊凌空架了木板,那便是蹲位了。五魁一陣驚喜,念叨著這間廁所實在是為他所修,就脫了外衫頂在頭部,一躍身雙手抓住了上邊的木板,收肌提身爬了上去,木板空隙狹窄,卡住了臀但還是跳上來。五魁丟了外衫,雙手在土牆上蹭了污穢,見正是後院的一角,院中的燈光隱隱約約照過來。

賊一樣地轉過了後院的牆根拐角,五魁終於閃身到了中院的一個大廳中,於一棵樹後看見了那裡五間廳堂,中間三間有柱無牆,一張八仙土漆方桌圍坐了一堆人吃酒,廳之兩頭各有界牆分隔成套間,西頭的門窗黑著,東頭的一扇揭窗用竹棍撐了,亮出裡邊炕上的一個人來。五魁差不多要叫起來了,炕上歪著的正是新娘!五魁鼓了勁便往廳門走,走得很猛,腳步咯咯地響,廳里就有人問:「誰個?」五魁端直進門,問道「哪位是唐寨主?」眾人就停了吃酒,一齊拿眼盯他,一個說:「是給寨主賀喜嗎?夜深了,寨主和夫人也要休息了,拿了什麼禮物就交給前廳,那裡有人收禮記單,賞吃一碗酒的!」五魁說:「我不是來送禮的,我有話要給寨主說!」在座的偏有兩個是親自搶奪了女人的,五魁沒有看清他們,他們卻識得五魁,忽地撲過來各抓了他的胳膊按在地上了,回頭說:「寨主,這小子就是那個馱夫,競尋到咱們白風寨來了!」中間坐著的那個白臉長身男子聞聲站起,五魁知道這便是唐景了,四目對視半晌,唐景揮手讓放了他,冷冷說道:「你一個人來的?」

五魁說:「就我一個。」

「好馱夫!」唐景說,「我就是唐景,唐景要謝謝你,來,給客人倒一碗酒來!」

五魁不喝酒:

唐景就哈哈笑了:「不喝你就白不喝了!你是個漢子倒是漢子,可一人之勇卻有些那個吧,要奪了女人回去,你應該領了百兒八十人才行啊:」

五魁說:「我不是來奪女人的,我只是來給寨主說個話。」

唐景說:「白風寨上唐景沒有秘密的,你說吧!」

五魁說:「寨主要不讓我說,就著人拔了我的舌頭,要讓我說,我只給寨主一個人說。」

唐景又笑了:「真是條好漢子!好吧,你們都回去歇著吧。」

眾人散了開去,一個人已經走到廳院了,又進來將身上的一把腰刀摘下給了唐景。唐景說:「用不著的。」倒將廳門哐啷關閉了。

五魁還站在那裡不動,心裡卻吃驚面前的就是唐景嗎?外邊的世間紛紛揚揚地傳說著有三頭六臂的土匪頭子,竟是這麼一個朗目白面的英俊少年嗎,且這般隨和和客氣!僵硬了半日的五魁一時卻不知所措.突然腿軟了,跪在地上說:「寨主,五魁是一個下賤馱夫.莽撞到白風寨來,得罪寨主了!」

唐景說:「來的都是客嘛!權當你是我派的馱夫,有話喝了這碗酒你說吧:」

五魁便把酒接過喝了,一邊喝一邊拿眼看唐景的臉,看不出有什麼奸詐和陰謀,心裡倒猶豫該不該對他撒謊呢?這麼一想,卻立即否定了:唐景不像個凶煞,可土匪畢竟是土匪,柳家的新娘不是現在搶來要做壓寨的夫人嗎?我是來救女人的啊!就放下酒碗說:「寨主,我只是馱夫,原本用不著為柳家的這個新娘來的。這女人若是被別的人搶了去,我也不會這麼來的,一個女人嫁給誰都一樣.反正不是我的女人。可寨主是什麼人物?

我五魁雖不是白風寨的人,寨主的英名卻聽得多了!為了寨主,五魁才有一句話來說的,寨主哪裡尋不到一個好女人,怎麼就會要這個女人呢?他雖然眉眼美一點,卻是個白虎星。」

五魁的話十分羅唆,他始終在申明自己來的目的,唐景就一直看著他微笑,可說出最重要的一點了,卻嘎然而止,唐景就霍地站起來,問道:「白虎星?」

五魁說:「是白虎星。」

白虎星是指女人的下身沒毛,而本地的風俗里,認定著白虎星的女人便是最大的邪惡,若嫁了丈夫,必克丈夫,不是家破業敗,就是人病橫死,即使這號女人貌美天仙,家財萬貫,男人一經得知斷是不肯討要的。

五魁看著唐景臉麵灰黑起來,卻說:「寨主如果是青龍這便好了!」

青龍者,為男人的胸毛茂密,一直下延到下身器官,再一溜上長到後背。若女為白虎,男為青龍,這便是天成佳偶,不但不能相剋反倒相濟相助,是世上最美滿的婚嫁。

但唐景不是青龍,白臉唐景連鬍子都不長。唐景直愣愣拿眼看著五魁,看得五魁幾乎要防線崩潰,突然說:「她是白虎,你怎麼知道?」

這是五魁在準備說謊的時候就考慮到了,他說,這女人是苟子坪姚家的女兒,而他五魁的表姐正好也在那個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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