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九章 願這世上有愛

只是在走廊上擦身而過時沒看著她,就被姊姊找碴說「我不理她」,她抓住我的頭髮,把我拖進她房間門前,開門推我進去。我忍著手肘重重撞在木頭地板上的疼痛抬起頭,就看到姊姊帶回家來的那群面相兇惡的傢伙,他們因為我的登場而亢奮起來,朝我說出各種下流的話。整個房間散亂著酒瓶與空罐,有著垃圾場那種令人作嘔的臭味。我正想跑走而轉身,就被一個缺了門牙、眼角下垂的男人在腳脛上一踢,當場摔倒。眾人哈哈大笑。

後來的事情發展就和平常一樣了。我被他們當成玩具,其中一個人在玻璃杯里倒了滿滿的威士忌,也不加水或冰塊就要我一口氣喝光。我當然不可能有權利拒絕,心不甘情不願地正要伸手去拿杯子,就有一個香水噴過頭而散發食蟲植物臭氣的女人宣告時間到了,她對身旁的男人使了個眼色。男人從背後架住我,撬開我的嘴;女人把杯子里的酒往我嘴裡倒。根據以前的經驗,這時如果堅持拒絕喝下去,下場就會更慘,所以我死了心,喝下了嘴裡的威士忌。摻雜著藥味、木桶味與麥子味的獨特臭味,以及燒灼喉嚨的感覺,讓我差點噎到,我拚命忍耐。這些傢伙在一旁起鬨起來。

好不容易喝完整杯酒,花不到十秒,就湧起了強烈的嘔吐感。從喉嚨到胃都像被火燒到似的滾燙,意識一團混濁,感覺就像被人抓住腦子搖,離急性酒精中毒只有一步之遙。一旁傳來不祥的沉重腳步聲,女人將酒杯舉到我面前說:「來,第二杯。」我雖然想逃,但身體已經使不上力氣,無論如何抗拒,男人架住我的手臂都文風不動。又倒了一杯威士忌,我喝到一半就連連咳嗽。男人說:「臟死了。」放開架住我的手臂把我推開,我早已失去平衡,感覺就像飛上天花板攀在上面似的,但實際上是趴倒在地上。

我爬向門口想逃出這裡,但被人抓住腳踝硬拖了回去。姊姊在我身旁蹲下說:「從現在起,你能忍住一個小時不吐出來,我就放了你。」我正想搖頭表示怎麼可能忍耐足足一小時,她就搶先朝我的胃踢了一腳。她從一開始就不打算讓我忍住。

看到我忍不住當場嘔吐,周圍這群傢伙就發出歡呼,一個又矮又胖的女人說要處罰我,拿出電擊棒打開開關,鞭炮似的火花聲讓我縮起身體。我遠比電擊棒的擁有者更清楚這會帶來多大的疼痛。緊接著電擊棒抵上我的脖子,我從喉嚨發出一陣令我不敢相信是自己發出的叫聲。她似乎電得有趣,一再挑皮膚較薄的部位電擊,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酒精的后座力變得更加明顯,嘔吐感就像要填滿疼痛之間的空隙似地插進來。我又吐了一次,就聽到一聲斥罵,接著就是一段特別漫長的電擊。

但我仍然不覺難受。這點小事『根本用不著「取消」。

習慣真是可怕,我現在已經能夠撐過這種程度的痛苦。我早已為了因應各種應有盡有的攻擊而先清空腦袋,然後塞進滿滿的音樂來取代。我受到他們凌虐時,就是透過儘可能在腦子裡精確重現這些音樂的工程,來讓其它知覺變得遲鈍。

我心想,明天也要去圖書館裝很多音樂回來。附近那間屋齡三十年以上且已經有點污損的圖書館,雖然沒有收藏多少書,但CD收藏格外充實,我幾乎每天都會去視聽區聽CD。起初我愛聽能趕走心中鬱悶的強烈曲風,但等到我發現對痛苦最能發揮作用的既不是好的歌詞,也不是扣人心弦的旋律,而是「純粹的美」之後,嗜好就漸漸轉往比較沉穩的音樂。「意義」或「自在」遲早會棄人於不顧,「美」則雖然不會主動靠近自己,卻會一直存留在同一個地方。即使我一開始無法理解,它也會耐心等我抵達它的所在之處。

痛苦能夠摧毀所有愉快的感情,唯有遇到美而覺得美的感覺不會有所減損。不但不會減損,痛苦反而會更加襯托出美。若非如此,那種美終究只是假的美。只剩開心的音樂,只剩有趣的書籍,只剩耐人尋味的繪畫,這些到了緊要關頭根本靠不住的東西,又有多少價值呢?

皮特·湯申德說過:「搖滾不會解決你的苦惱,而是會讓你懷抱著苦惱跳起舞來。」沒錯,不解決苦惱,這正是救贖的本質。我不相信那些以解決所有苦惱為前提的思想,沒救的事情就是沒救到了無可救藥的地步。我認為將醜小鴨變成天鵝的「救贖」根本沒什麼用處,有本事就讓醜小鴨維持醜小鴨的本色卻又得到幸福啊。

不知道過了多久?也許是幾分鐘,也或許是幾小時。總之當我醒來,姊姊和她的同夥都消失了。今天我也承受了下來,我贏了。我起身走向廚房,漱了口,喝了兩杯水,然後去廁所又吐了一次。我站到洗手台前準備刷牙。

鏡子里的我模樣凄慘。眼睛布滿血絲,臉上卻全無血色,襯衫上到處都沾到了威士忌、嘔吐物與血跡。也不知道是何時出血,我仔細檢查全身上下都找不到傷痕。但我開始刷牙後,就知道大概是被電擊棒電的時候咬到了口腔內側,牙刷染成了紅色。

時鐘指著凌晨四點。我從客廳的柜子里拿出阿司匹林與胃藥吃了,換上睡衣躺到房間床上。無論我被折磨得多慘,明天學校仍會照常上課,我得盡量多讓身體休息才行。

我從枕頭下拿出熊寶寶布偶抱住,連我都覺得用這種方法安慰自己實在有毛病,越想越受不了,但今後我大概也會一直這樣。長久以來我一直尋求柔軟的擁抱,但哪裡都找不到能給予我擁抱的人。

這間被國道旁厚重樹林圍繞而充滿封閉感的公立高中,並非我自己想要就讀。我本想就讀縣內的私立高中,可是母親堅稱女人不需要學問,繼父也說高中讀哪裡都沒兩樣,只允許我去考搭一班公交車就能到的附近公立高中。即使上課鈴響,教室里四處仍有不絕於耳的講話聲,從不曾好好上過課。到了下午,班上更有三分之一的同學早退,體育館裡散落著幾百根煙蒂,每個月都會有一個人因為被警察逮捕或懷孕等的理由輟學,這裡就是一間這樣的學校。但我告誡自己說,光是能讀高中就得心懷感激了,畢竟這世上有很多小孩連國中都沒有辦法上。

下午的課開始了。我獨自在吵鬧得連老師的聲音都聽不見的教室里看著教科書,突然有東西從後方飛來,打在我的肩膀上。那是裡面還剩下少許液體的紙杯,裡頭的咖啡濺了一些出來,弄髒了我的襪子。教室里爆出笑聲,但我連頭也不回。既然是在上課中,他們也不會做得多過火。如果只是紙杯飛過來,我仍然可以放心地繼續讀書。

我不經意抬頭一看,結果目光就和老師對個正著。她是個年紀超過二十五歲的女老師,應該也看到紙杯往我身上飛,但似乎決定裝作沒看見。

我不想為此責怪她,要是她淪為學生的攻擊對象,我也一樣沒辦法為她做任何事。人本來就應該自己保護自己。

一放學,我就立刻前往市立圖書館。我固然想聽音樂,但更重要的是我想趕快去安靜的地方睡一覺。將圖書館當成漫畫咖啡廳來用,雖然令我愧疚,但我不知道除此之外還有哪裡可以放心熟睡。

莊家里不知道何時會被父親或姊姊叫起來打,要是在教室里大意地趴在桌上睡著,又會被人從背後突然抽走椅子,或是遭人拿垃圾桶往我頭上倒。這些地方根本不可能好好睡覺,所以我在圖書館睡覺。所幸會危害我的人都不會接近這裡,還可以看書、聽音樂『圖書館真是了不起的發明。

睡眠不足會從本質上讓人衰弱。光是睡眠時間減半,肉體上的痛苦、謾罵,以及對未來的不安等各種威脅的抵抗力,都會明顯下降。只要我屈服了一次,要再變回原本這種頑強的少女,多半得花上相當多的時間與勞力。不,說不定我將再也無法恢複。

我必須堅強又有韌性才行,為此必須確保足夠的睡眠時間。遇到在家裡沒辦法睡滿四個小時的日子,我就會在圖書館補眠。儘管自習室堅硬的椅子睡起來說不上舒適,然而對我來說卻是唯一的容身之處。至少在開館時間的上午九點到晚上六點都是如此。

簡單聽了些音樂後,我去借了約翰·艾文的《心塵往事》拿到自習室閱讀。只看了幾頁,睡意就到達了臨界點。時間就像被人偷走似地轉眼即逝,I名女性圖書館員拍拍我的肩膀,告訴我閉館時間到了。

昨天喝的酒總算退了,頭痛也已平息。我對她行個禮,將書放回書架上『走出圖書館。來到外面一看,已經到了晚上。一到十月,天很快就黑了。

走在寒風呼嘯的回家路上,我始終想著同一件事情。

不知道今天有沒有收到信呢?

從開始當筆友算來已經要滿五年了。期間圍繞我的環境有了很大的改變,父親腦中風死亡,幾個月後,母親就和現在成了我繼父的男人結婚。姓氏從「日隅」變成「秋月」,我還多了個大我兩歲的姊姊。

國中一年級春天,母親說:「我打算和這個人結婚。」介紹了一個男人給我認識,我想我早在第一眼看到他的瞬間,就預期到自己的人生將會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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