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五章 少女與裁縫剪刀

我們在家庭餐廳吃了睽違二十小時的餐點。先前我一直忘記自己空著肚子,但一聞到料理的香氣,立刻湧起了食慾。

我點了兩人份的早餐鬆餅套餐,喝著咖啡問她說:

「爸爸、姊姊,這樣輪下來,下一個要復仇的對象是你媽媽嗎?」

少女緩緩搖頭。多半是因為昨晚沒睡好,只見她頻頻打呵欠。為了遮住襯衫上的血跡,她穿著我昨天借給她的那件深藍色尼龍夾克。

「不,只有媽媽並沒有讓我嘗到那種程度的痛苦,雖然也不能說對我很好,但眼前我決定先放過她。」

早晨的餐廳里沒幾個客人,大部分都是穿著西裝的上班族,但隔壁桌坐著一對看似從深夜就一直賴在這裡的男女大學生。兩人之間的煙灰缸堆滿了煙蒂。

我心想,這幅光景真是令人懷念。一直到幾個月前,我還經常和進藤一起在深夜的家庭餐廳里,這樣浪費寶貴的時間。我們耗掉那麼多的時間,到底都在聊些什麼啊?如今我已經想不起來了。

「接下來我想對以前的同班同學復仇,」少女說:「應該不用像昨天一樣跑到那麼遠的地方。」

「以前的同班同學啊。順便問一下,這個人的性別是?」

「是女的。」

「她也在你身卜:留下了傷痕嗎?」

少女倏地起身,坐到我身旁的椅子上,掀起制服的裙子,露出左大腿給我看。下一瞬間,一道長約七公分、寬約一公分,皮膚繃緊的傷痕就浮現出來了。我拿下太陽眼鏡一看,更覺得白嫩的肌膚與傷口的對比令人心痛。

「夠了,趕快遮起來。」

我在意周遭的觀感而制止她。當事人雖然沒這個意思,但看在旁人眼裡,多半只會認為她是在露大腿給我看吧。

「這是我被推進水溝的時候,被玻璃碎片割傷的。」少女平淡地解釋:「只是話說回來,我認為關鍵不在於她帶給我的肉體上的痛苦,而是精神上的痛苦。她是個很聰明的人,很清楚要讓人屈服,利用『羞恥』是最有效的手段。」

我佩服地心想「原來如此」。聽她這麼一說,就發現在義務教育時代的霸凌當中,將焦點放在「如何讓人出洋相」的情形的確不少。霸凌者就是直覺地知道這才是能以最高效率讓人屈服的方法。

人類最脆弱的瞬間,就是對自己產生厭惡的時候。羞恥會讓人在對霸凌者生氣之前,就先引發被霸凌者對自我的厭惡。徹底出了洋相的人,會認定自己不值得保護,抵抗的意志也就會因此消失殆盡。

「……我剛上國中的時候,學校里的那些太保、太妹,都很怕我。」少女說:「當時我姊姊經常和一些面相兇惡的人來往。所以,我想那些同學大概都以為一旦對我出手,就會被我姊姊報復。可是,這種誤會並沒有持續太久。住在附近的一個同學到處跟人說:『她姊姊好像討厭她,我看過好幾次她被拖著到處走,還挨他們打。』因此,情況自然就當場顛倒過來。那些先前害怕我的太保、太妹,就像要宣洩先前的鬱悶似的,開始凌虐我。」

少女說得彷佛已經是十年、二十年以上的往事,讓我覺得好像在聽她述說已經克服的過往。

「我以為只要升學後,情況就會改變,所以一直隱忍。但家裡只允許我去上附近的高中,很多國中同學都去上那間高中,到頭來情況還是沒有改變。不,甚至可以說反而更加惡化了。」

「那麼,」我打斷她的話題,我既不想一直聽這種事情,也不覺得這種往事只要說給人聽就會覺得好過,於是說道:「這次你也要殺了對方吧?」

「……是啊,當然了。」

少女說完就回到自己的座位上,重新開始用餐。

「順便告訴你,」她說:「昨天我只是有點嚇一跳才會那樣。」

多半是指她腳軟的情形吧。在我這種沒救的人面前,明明就不需要虛張聲勢。

「我並不是害怕殺人。」

少女的口氣像在鬧彆扭,我想到她說不定是在對自己虛張聲勢。她對復仇的未來懷抱不安,所以說服自己說昨天那種情形只是一場偶發的意外。

「說到這,根據昨天的經驗我想到,」我說:「既然下次也可能被血濺到,事先準備換洗衣物會不會比較好?」

「不必了。」

「不用跟我客氣,儘管拿我的錢去買你喜歡的衣服。你這件制服上的血跡,也還沒完全洗掉吧?」

「就跟你說不用了。」少女忿然地搖了搖頭。

「我顧慮的不是只有血跡。現在你已經對你爸爸和姊姊報完仇,最好當成警方已經對你發出搜索令。而且就算不考慮這些,平日白天穿著制服走在街上,就是會很醒目。你的『延後』也不是萬能,不方便應對一些小事,不是嗎?凡是可能造成問題的因素,我都想儘可能地排除。」

「……這個意見的確很有道理。」少女終於認同了。「那麼,可以請你去買兩、三件衣服給我嗎?」

「這行不通,我對女生穿的衣服並不清楚。不好意思,你得陪我才行。」

「也是啦,也只能這樣了。」

少女把叉子放到盤子上,心煩地呼出一口氣。

街上石板凹陷處積了水,照出了由灰藍色天空與黑色枯樹構成的剪影。沾濕的楓樹落葉貼在人行道上,從正上方看去,就像是幼兒園小朋友用躐筆在圖畫紙上畫的那種誇張的星星。廣場的噴水池裡也積了落葉,在起了漣漪的水面下搖曳。

我要她進去最近的一間百貨公司,挑選自己喜歡的衣服。她以不起勁的腳步走過去,在櫃位前晃來晃去。她煩惱了許久,這才下定決心,踏進一間賣年輕人衣服的店,但接下來的過程又很漫長了。

少女在店裡繞了五圈後,拿起色調沉穩的藍色外套與焦糖色的裙子,說道:

「這樣會不會很奇怪?」

「我是覺得挺好看的。」我坦白說出感想。

少女仔細看著我的眼睛。

「你說謊。你是打算不管我說什麼都會說好對吧?」

「我沒說謊。說起來衣服這種東西,本來就是愛穿什麼就穿什麼,只要不會弄得別人不愉快就好。」

「你還真是個派不上用場先生。」少女這麼說。我又多了一個不光彩的綽號。少女在鏡子前面比了一下衣服後,將衣服放回原來的地方,又開始在店內隨意徘徊起來。

一名打扮得離妓女只有一步之遙的長腿女性店員走過來,笑容滿面地問我說:「這是您的妹妹嗎?」大概是看到我和少女之間沉重的氛圍,誤以為我們是兄妹吧。

我也沒有義務要老實回答,所以就姑且回答:「對。」

「還陪妹妹來逛街,真是個好哥哥。」

「她好像不這麼認為。」

「不用擔心。只要再過個幾年,令妹一定會了解到哥哥的可貴。因為我以前就是這樣子呢。」

「但願如此。」我擠出苦澀的笑容說道:「不說這些了,如果你方便,可以幫她挑選衣服嗎?她好像一直在猶豫。」

「包在我身上。」

但少女一察覺店員走近,立刻像逃命似地跑到店外。少女以疲憊已極的聲音,對快步追上來的我說:

「衣服就算了,我不需要。」

「是嗎?」

我不去追問理由。即使不問,我也料得到十之八九。

畢竟她家是那種情形,相信以前從未有可以挑自己喜歡的衣服買下來的機會。她是因為第一次面臨這種經驗而退縮。

「我去買些小東西,你不要跟來。」

「知道了。大概要多少錢?」

「我手邊的錢就夠了。你在車上等,我想應該花不了多少時間。」

少女離開後,我又回到店內,對先前的店員說:「可以請你隨便幫我挑幾件適合剛剛那個女生穿的衣服嗎?」店員立刻利落地幫我挑了幾件。由於說不定馬上就會用到,我當場剪掉了價格卷標。為了以防萬一,我還去了別家店,買了和少女身上那件制服上衣款式接近的襯衫。因為我想也許對她而言,穿制服要比穿便服來得自在。

我走到地下停車場,回到車上,把購物袋扔到后座,躺在座椅上吹著口哨等待少女。等著等著,就會覺得自己與周遭的人們一模一樣,只是單純來逛街的顧客,而不是來做殺人的準備。

我想了想「延後」的有效期限解除後的情形。少女死去,復仇全部化為烏有,相對地我開車撞死她的事實則會復甦。當然,我會因為交通過失致死罪而遭到逮捕。之後會有什麼樣的處置,我知道得並不多,但多半會被關進監獄服刑,刑期大概是數年至十數年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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