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四章 懦弱的殺人魔

少女似乎是被咖啡的氣味弄醒的。看到厚片的蜂蜜吐司、切半的半熟蛋與現成的三明治排在桌上,她就睡眼惺忪地來到座位上,花時間慢慢吃完。期間她的視線一次都不曾轉過來和我對看。

「接下來要怎麼做?」我問。

她把手掌上的傷痕秀給我看。

「接下來我打算去報復這個傷痕。」

「從你的口氣聽來,手掌上的傷應該不是你爸爸弄的吧?」

「是啊。那個人基本上對暴力很小心,很少會傷到衣服遮不住的部位。」

「除了你爸爸以外,你要報復的對象大概有幾個人?」

「我篩選到五個人,都是在我身上留下了永久疤痕的人。」

這麼說來,她「延後」的傷口是不是還有五處?不對,一個人未必只造成一處傷痕,應該當成至少還有五處。

這時我想到了一個事實。

「我該不會也包含在這五個復仇對象當中吧?」

「那還用說嗎?」少女若無其事地說道:「等對其他四個人報仇完,我也會要你付出代價。」

「……也是啦,這也沒辦法。」

我說得達觀,表情卻很僵硬。

「不過你大可放心。無論你的下場多慘,一旦車禍的『延後』,也就是我死亡事實的『延後』解除,所有由我引發的事情都會『取消』。」

「這個部分我搞不太清楚。」我問了先前就一直覺得有疑問的地方。「比方說,你用鐵鎚痛毆你爸爸的事實,也會在我引發的車禍的『延後』解除之後,就『取消』掉嗎?」

「當然。我原本在還沒展開復仇之前,就被你開車撞死了。」

然後,少女說起她第一次「延後」時的情形,以及關於灰毛貓的往事。她發現自己疼愛的貓變成屍體,結果當天晚上再去查看一次,卻發現屍體與血跡竟都消失得無影無蹤。後來又被這隻貓抓傷而發高燒,病與傷卻突然痊癒,因而產生兩種記憶相互矛盾的

「也就是說,就你痛毆你爸爸這件事來說,你就相當於『貓』,而鐵鎚就相當於『爪子』嗎?」

「我想這樣解釋應該沒有錯。」

簡而言之,無論這名少女接下來對別人造成多大的危害,一旦車禍「延後」的效力消失,一切都將恢複原狀。

「這樣的復仇有意義嗎?」我問了個單純的疑問。「到頭來一切都會恢複原狀,不是嗎?就在十天之內……不,是九天之內。」

「舉例來說,當你在夢裡察覺到『我在作夢』時,」少女說:「你會因為『在這裡做什麼都不會影響到現實』就什麼都不做嗎?你不會反而覺得『反正對現實都沒有影響,不如乾脆愛怎麼做就怎麼做』嗎?」

「我不知道,因為我沒作過這種夢。」我搖了搖頭說:「我會這麼說是在為你著想,就算那些害你不幸的人變得不幸,你失去的幸福也不會回來。我不是輕忽你抱持的憤怒和怨恨,只是覺得復仇這種事情沒有意義啊。」

「為你著想?」少女加重語氣強調每一個字,復誦出我的這句話。「那你說說看除了復仇以外,還有什麼事情是為我好?」

「像是去和每一個要好的、照顧過你的人問候,找喜歡的男生或是喜歡過的男生表白之類的,應該有很多事情可以做吧?」

「沒有。」少女口氣尖銳地說道:「我沒有要好的人、沒有照顧我的人,也沒有喜歡的男生或喜歡過的男生。你的發言對我來說是最完美的諷剌。」

你只是被憤怒沖昏頭而看不清四周吧?仔細想想應該總會找出一、兩個比較要好的對象^我很想對她這麼說,卻又無法完全捨棄她所說的話百分之百屬實的可能性,所以我把這些話吞了下去。

「是我不好,我的發言太欠缺考慮了。」我道歉。

「是啊,請你小心一點。」

「……那麼,下一個復仇對象是?」

「是我姊姊。」

父親之後是姊姊啊?這麼說來,接下來會是母親嗎?

「看來你家住起來不太舒適啊。」

少女回了我一句「多管閑事」。

直到我伸手碰到門把的那一瞬間,我還以為自己的病已經完全治好了。但就在我穿上鞋子想要外出的瞬間,卻湧起一股彷佛有東西從全身被抽出去的感覺,使我停下了動作。要是看在不知情的人眼裡,也許會誤以為門把上通了電。

我站在原地不動。心悸加劇,胸口產生一種伴隨壓迫感而來的疼痛,尤其心窩附近和手腳關節甚至發麻而使不上力。我就這麼等了一陣子,但仍沒有恢複的跡象。我心想,老毛病又犯了。還以為車禍造成的震撼讓我完全治好了,但看樣子我還是未能拭去對外界的恐懼。

少女看到我就像電池用光似地停住,皺起眉頭問說:「你在胡鬧什麼?」看在旁人眼裡大概會覺得我在玩吧。漸漸地我開始有種被人在下腹部塞了石頭般的感覺,越來越想吐,冷汗也從腋下往下流。

「不好意思,可以給我一點時間嗎?」

「你該不會是身體不舒服吧?」

「不,我是害怕出門。我過著將近半年只在深夜出門的日子。」

「前天你明明去了那麼遠的地方耶?」

「是啊。也許就是因為這樣吧。」

「車禍剛發生的時候也是一樣,你的內心真的好軟弱。」少女以拿我沒轍的表情說:「隨便怎樣都好,請你趕快恢複。要是等二十分鐘還不行,我就要丟下你不管。就算只有我一個人,計畫還是可以執行。」

「我明白,馬上就會好了。」

我坐到床上,就這麼往後一躺,心悸與麻痹都尚未平息。我靜靜躺著不動,就從床單上聞到些許不屬於我的氣味。大概是因為之前少女睡過吧,有種自己的領域遭到侵犯的感覺。

就算只隔一層牆壁也好,我想獨處一下,於是我把自己關進陰暗的廁所,坐在馬桶座上,用雙手遮住臉。深深吸進一口滿是芳香劑氣味的空氣後停止呼吸,維持幾秒鐘後呼了出來,我重複做著這樣的動作。在反覆呼吸之下,我的心情緩和了些,但要恢複到能夠外出,似乎還得花上不少時間。

我走出廁所,從衣櫃的抽屜中拿出上翻式的圓形鏡框太陽眼鏡。自從進藤胡鬧著買下後,就一直放在我這裡。不管是誰戴上這樣的眼鏡,都會馬上變成一副滑稽可笑的嬉皮模樣。

我擦掉鏡片上的臟污戴了上去,站到鏡子前。鏡子照出的滑稽模樣超出我的想像,感覺自己的肩膀放鬆了下來。

「你戴這品味超差的眼鏡是怎樣?」少女說:「跟你不搭得要命。」

「就是這樣才好。」我說著,然後笑了笑。只要戴上這副眼鏡,就能自然而然地笑出來。雖然想吐的感覺仍然存在,但相信遲早會消退吧。「讓你久等了。好了,我們走吧。」

我以強得多餘的力道用力打開門,下了樓梯,坐上煙味揮之不去的輕型車,轉動鑰匙。少女為了指路而坐上副駕駛座,在膝上翻開一份85尺寸的地圖冊。地圖上以紅筆寫下密密麻麻的批註與路徑。

「看你準備得這麼充分,好像從很久以前就計畫要復仇了啊。」

少女的目光仍然凝視著地圖,回答說:「因為我就只懷著這個念頭活到今天。」

早晨的道路很擁擠。馬路上擠滿了通勤車輛,人行道則被剛走出車站的通學高中生塞滿。每個人都為了因應下雨天,拎著形形色色的雨傘。

我在紅燈前停車,就有幾個走過行人穿越道的學生朝我們瞥了一眼,讓我很不自在。不知道我看在他們眼裡是什麼模樣?但願看起來像是要去大學路上,順便載妹妹去上高中的哥哥。

少女像是要躲避他們的視線似地靠在椅背上,壓低姿勢。

若是朝駕駛座這邊的車窗往外一看,一間小小的花店店面前,圍繞著五顏六色的花朵,還掛上了四個鑿穿南瓜製成的傑克燈籠做為裝飾。每個南瓜頭都插著盛開的暖色系花朵,發揮了花盆的作用。這時我才想起十月底就是萬聖節了。在這時節里,附近的高中都差不多要辦校慶了,對很多人而言,這時應該是令人雀躍的季節。

「我忽然想到,」我說:「你可以保證你姊姊在家嗎?你把你爸爸打到受了重傷,他不可能都沒有聯絡你姊姊。你姊姊應該很清楚你恨她,會不會已經跑去其它地方避風頭了?」

副駕駛座上的少女沒勁地回答:「我想爸爸應該沒聯絡她,因為那個人已經被趕出家門,就算想聯絡,也是連電話號碼都不知道。」

「原來如此。」我點了點頭後說:「離目的地大概還有多遠?」

「三個小時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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