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卷 降神物語·下 間章(二) 神隱物語

我在十一歲那年被賣到了羽間村的吉相寺家,在鑲著木擱柵的倉庫中度過了三年的歲月。

當時戰爭剛剛結束,全國還非常貧窮,在貧窮的偏遠小村裡,女孩被賣給人販的情況並不少見。而我就跟那些其他女孩一樣,被父母沒掉換了一些錢,被帶到了這個特別有錢的人家,關進了大屋之中。

我生母早亡,作為繼子的我落得這樣的命運算也算是天經地義。

我被瘦弱的人販拉著手,帶到了這個大屋。這個大屋背靠著一座大山,我一抬頭就感覺要被大山吸過去。我在那裡,除了不能到外面去之外,生活上沒有任何不便。

被賣掉的女孩,通常都會被賣到煙花之地,而我的處境看起來說不定算是非常幸福的。但是,這究竟是不是真的幸運呢?要是知道了我今後的命運,肯定沒辦法做出任何定論吧。

我是作為『生贄』被買過去的。

我被那個歷史悠久的大戶人家買去,是為了在重要的時刻將生命獻給神明。

從本家將我買走的買主,就是這個吉相寺家的主人。主人對我說:「你要成為獻給「羽間山神」的祭品。相對的,本來只能挨餓等死的你在從此以後的這三年間里,得到令你大開眼界的富足生活」

我點了點頭,接受了這樣的命運。

在那之後,人們稱呼我為『祭品小姐』,而且正如主人跟我說的,我得到了令我眼花繚亂的衣裳,在做成大屋模樣的倉庫里過上了豐衣足食的生活。

但是,那個倉庫入口的木擱柵掛著大大的鎖頭,能夠允許出去的時候少之又少,而且最多也只能在大屋的庭院里轉轉。而且每當我出去的時候,必定會有侍女跟隨,不露聲色地監視著我,以防我萬一逃脫。

但是……我本來就沒想過離開牢籠。我是真正發自內心接受了這樣的命運。美麗的衣裳,富足的食物,然後還有一顆漂亮的繡球。能用三年之後的余命能換得這些東西,我已經非常滿足了。

命運,由不得人來選擇。

是生是死,是幸或不幸,都由不得自己。

那些對我來說,等於就是被動接受。所以我只是靜靜地坐在大屋之中,靜靜地唱著歌,一邊傾聽外面的聲音從格柵傳進來,一邊靜靜地等待將死之日。

我每天都在靜靜地吟唱是個,等待著命運之日。

————又是一年春來到,春天的座敷很明亮。

不見萬物萌芽,也不見辛苦。

又是一年夏來到,夏天的座敷很明亮。

不見盎然綠意,也不見乾旱。

又是一年秋來到,秋天的座敷很明亮。

不見開花結果,也不見病痛。

又是一年冬來到,冬天的座敷很明亮。

不見一年到頭,也不見寒凍。

不辨四季的籠子里,不識生老病死的籠中鳥。

沒有故鄉的籠中鳥,心平氣和地呆在籠子里。

太陽啊,雨啊,雲啊,風啊。

任憑周而復始,都到不了籠子里。

月亮啊,雪啊,霜啊,雷啊。

任憑周而復始,這裡仍唯有飄香。

我在這個彷彿連季節更替都忘卻掉的倉庫里,悠然地生活著。

在這裡能夠能讓我分辨四季的,就只有衣裳和食物。我活在沒有四季的時光中,但相對也不用承受四季更迭的辛苦。

我過著安穩平靜的日子。滿足……肯定是談不上的。這是由不得自己做主的人生,由不得自己做主的死亡。我早就看破了,早就認命了。

這個世界,是個充滿痛苦的世界。

在這裡,並非只有我特別悲慘,也並非只有我特別幸福。

所以,除了接受之外,我不知道其他的生存方式。所以我在這個木製的牢籠內側,對命運從未反抗,只是靜靜地吟唱詩歌,平靜地度過這所剩不多的雨聲。

這是一段安定,卻又有些孤獨的生活。

能給我說話機會的,只有照顧我起居的無言女侍,以及很少會過來看我的這個家的兩個主人。

不過我從來都很怕生,從在故鄉的時候我就習慣了獨自玩耍,所以這對我來說並不算多大的痛苦,也不會感到太寂寞……這其實是騙人的,寂寞還是有一些的,但我說沒有痛苦,這並沒有說謊。光和影子,還有朝夕的空氣味道都會通過小窗戶透進來,我認識周圍很多能夠緩解情緒的東西。

而且————沒過多久,就有人來找我了。

她應該是這個家的千金吧。她是個五歲上下的女孩,穿著俏皮的洋裝,從我初到這裡的時候,她就覺得很不可思議似的望著我所在的格柵。

最開始的幾個月,她只是遠遠地看著我,可沒過多久似乎就輸給了好奇心,有一天偷偷地跑到了格柵前面。我只是朝著向裡面偷看的她投去微笑,而她默默地看了我一會兒,最後戰戰兢兢地對我問道

「……姐姐,你是誰?」

「我是————」

我說出了我的名字。

「姐姐,你在這裡做什麼?」

「……」

我說不出話來。我不知應該怎麼回答這個年幼的女孩。

「姐姐,你會什麼被關在牢房裡?你做了壞事么?」

「…………」

「大家都管姐姐叫「祭品小姐」。「祭品」是什麼?」

「…………」

我只能含糊地對她露出笑容。我不忍心把自己的境遇告訴這個年幼的孩子,而且我也沒那麼精明,沒辦法巧言搪塞過去。

「呃、呃…………沒什麼意思」

「……嗯?」

女孩雖然點了點頭,但看上去完全沒想通。

可是通過這樣的交流,似乎讓她得到了一份友情。在那之後,女孩時不時地就會跑到這個格柵前面來玩了。

她會獨自一人把人偶帶到這個格柵前面玩。

我隔著格柵陪著她,她問什麼我就陪她說什麼。

她很佩服我耍手袋的技法,很喜歡聽我吟唱詩歌。

被奶奶帶大的我,玩手袋比其他孩子要靈巧,而且我背的詩歌比其他的孩子都多。

我和她說了很多很多的話,教了她很多很多的詩歌,但她最喜歡的,還是我講的「故事」。故鄉的老人們講過的傳說我還記得一些,她總是死纏著我,於是我滿足她的要求,把那些故事講給了她聽。

三兄弟冒險的故事。經過神奇體驗成為富翁的故事。

住在山上的狐狸與山姥姥的故事。住在河流與深潭中的龍和河童的故事。

她總之是非常開心地聽我講故事,我都覺得很奇怪(感覺就像從來都沒跟村裡的老人們交流一樣),她竟然完全不知道那些故事。隨著我跟她講述的「故事」越來越多,我也最終確信這戶人家在村中被人們敬而遠之。

被關押的被買孩子,與買家的孩子……我們之間這種隔著格柵的奇妙關係,靜靜地延續了下去。她總是這個樣子跑過來,隔著格柵聽我講「故事」。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一年,又持續了第二年,可是在這個時候突然宣告結束了。

沒錯,我作為「貢品」被獻上的日子,終於到來了。

「————對不起。但是,約好的時刻已經到了」

那一天,吉祥寺家的主人來到我那裡,對我這樣說道。

「……是」

我點了點頭。我在就已經做好心理準備了。

「明天就要帶你山上了」

「……我……我知道」

「如果你最後還有什麼心愿,就告訴我吧」

「沒有……」

我搖了搖頭。我哪兒會有什麼心愿。

然後一天過去,到了第二天早晨,侍女拿著大紅振袖來到了我的身旁。

「這是在京編織的和服」

寡言的女侍就像平常一樣淡然地說著,展開和服。那件和服之上綉滿了繡球的花紋,我還是頭一次看到這麼美麗的衣裳。女侍替我穿上振袖,然後跟平時一樣細緻地替我梳頭。我端坐在鏡前,就像一隻裝飾用的人偶。

當我傳完的時候,主人對我說道

「等到了傍晚,我們就要啟程了」

「……是」

「最後,我要向你道謝。關於「祭品」的事情,你什麼都沒對小女說……這件事,我對你由衷地表示感謝」

「咦……?……啊…………嗯……」

跟主人進行義務之外的對話,這是第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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