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縊首物語·下 間章 上吊樹周遭的風景

深夜兩點。

被封閉在黑暗中的學校。

「————為什麼沒有告訴我?」

在空無一人的中庭里,十葉詠子有些慪氣地說道。

她在黑暗中,獨自一人。

在她周圍,誰也沒有。

不曉得她是如何在深夜闖進學校的。

唯有,繃緊緻密的黑暗充滿整個世界,詠子的聲音空洞地在四周回蕩著。

樹木和建築統統都僅以黑影的形態存在於周圍。詠子的聲音被那濃墨一般的黑暗靜靜吸收,溶解並消失。

寂靜瀰漫開來。

那是透明的寂靜。

充滿寂靜的黑暗將詠子的聲音吸收,恍如將混沌攪混了一般,誕生出一個微弱的氣息、

「……你覺得是為什麼呢?」

那團黑暗發出人的語言。

剎那間,冰冷的黑暗氣息凝集起來,化作一個黑衣男子的身影出現在了那裡。

夜色外套。外套的輪廓消融在周圍的黑暗中,白色的臉鮮明地從黑暗中突顯出來。

「你覺得是為什麼呢?」

男人重複了一遍。

「你總不會不知道吧」

那美麗的容貌,淡淡地嗤笑。

黑暗濃度增加。

嘴上露出那種令見者無不凍結的笑容,神野陰之在靜謐之中靜靜地、靜靜地佇立在那裡。

「我當然明白」

即便面對那樣的神野,詠子的口吻依舊不變。

「我沒問的話,沒人那麼期望的話,你不是無法介入的么?可這不是讓我不甘心么?那麼重要的事我不知道,而你卻全都知道。感覺太狡猾了」

遇到這位黑衣魔人,換做常人早就僵住不能動彈,可詠子面對他能像跟朋友說話一樣,非常自然地鬧情緒。

神野笑道

「你可真有意思」

說完,他將陳舊的圓框眼鏡向上推了推。

「你眼中的世界,與你身邊的人眼中的世界截然不同。你看到的乃是深刻的本質,而且屬於概念層面,與光學現象映射出來的物質世界的景象相似卻又不同。你的知覺完全超出了人類的領域,但你的異常性也僅此而已。這是因為,你儘管能夠看到別人看不到的東西,但你的運動條件卻與別人無異。

你的語言,你的肉體都與他人並無二致,這也就表示,你在共享「精神傳達手段」的同時,你的「知覺」卻在遙遠的另一個世界。正是這份乖離,讓你在別人眼裡充滿違和感,甚至可以稱作是「癲狂」。由於存在著不上不下的可共享部分,別人會對那種意識分歧感到困惑。

不接受親眼「看得到」的東西的瘋癲之人,和接受並從周圍環境乖離的人,究竟哪種才是真正的瘋子呢?誰能定義真正的「正常」?」

神野如此講述,看著詠子,表情愉悅地眯起了眼睛。

「可我覺得是一樣的喔?」

對這個試探般的提問,詠子答道

「我覺得不接受而瘋狂,跟接受沒有區別喔。不論哪種情況,都會從周圍環境乖離出來吧。雖然形態不同,卻是同樣的東西。應該都是「正常」吧……」

詠子一邊說,一邊把食指伸到嘴邊。

「因為,這兩種都是對「看得到」的事物做出正確的反應,不是么?再說了,要是「看得到」的事物本來就不正常的話,那麼談論對待事物的反應是否正確,根本上就是錯的喔。大家同為人類,看到的東西完全不一樣,卻不知怎的都覺得是一樣的。對於各人自身來說,其他的人全都不正常,然而誰都不會那麼去想。

人類這種物種,每個個體都截然不同,但誰都不會承認這一點,真是不可思議呢。與眾不同,能夠看到不同世界的人,會被身邊的人喊成「瘋子」,我覺得這是幻想喔。就因為大夥都在幻想,認為全人類看到的都是相同的世界,所以才創造了『正常』這種虛假的定義。名為『人類』的單一生物,明明這個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呢。你說是吧?」

詠子隔了片刻,接著說道

「明明誰都不會說青蛙是「瘋的」的……」

她這樣說著,不可思議似地歪起腦袋。

就像在揶揄這個世界本身一樣,但又像由衷感到不可思議一樣,是一種出奇純粹的疑問表情。

「或者說,『神』也是如此」

神野開口

「太過脫軌的東西,不能用正常和瘋狂的範疇來定義呢」

「是吧?」

「對於『認為與自己相同』的這種確信,產生了對那種東西的正常或瘋狂的界定」

「嗯」

詠子點點頭。

「有了人類那般複雜的心性,明明已經不能在精神層級上算作生物呢…………」

此時,詠子就像突然注意到一般,話鋒一轉,嘟噥起來

「……你又打馬虎眼…………」

說完,她的眉毛微微地擠了起來。

神野嗤笑。

「……那是你自己不小心吧」

然後說道

「語言是『魔法』的本質之一,你不會不知道吧。語言具有含義,能對聽者造成影響。因為語言正是作為對他人造成影響的手段而存在的」

神野一邊說,一邊在黑暗中緩緩行走。

「而且『魔法』會利用這一點。與魔法師對峙的時候,絕對不能聽進對方的話。強大如你,自當深知魔法師的語言所具備的「力量」。當你將意識轉向魔法師所說的話時,你就已經陷入魔法中了。這是跟魔法師戰鬥的基礎中的基礎。一旦在意魔法師說的話,那麼魔法師的精神便會藉助話語闖入對象的意識,對意識造成改變」

神野邊走邊講

「就像你的話語那樣」

……就像詩人一樣。

在黑暗與樹木輪廓的映襯之下,神野如同吟誦詩歌娓娓講述。

彷彿來自黑暗的耳語之聲,如同渲染一般,在空氣、在空間中逐漸擴散。

「……」

流暢的言語濃縮夜色。

詠子默默地用眼睛盯著神野的身影。

沉默。

「…………不行喔」

但是過了一會兒,詠子突然開始開心地笑起來。

「我不會再上當了」

她搖搖頭,露出惡作劇似的笑容。

「因為我立刻就會找人試一試……」

聽到詠子這麼說,神野也彎起嘴角笑了笑,聳聳肩。

與此同時,濃縮的黑暗變得稀薄。

「嗯,不會再上當了。這個先放一邊,能讓我問件事么?」

「……什麼事?」

「他的事」

「『我』能講的可沒那麼多呢」

聽到詠子的這個提問,神野總算做出了正經的回答。

「……可是,他不是你的老相識么?」

「不對呢。對『我』而言,「老」指的可是現在的『器(故事)』開始之前」

「…………都一樣啦」

「是么」

詠子向神野輕輕一瞪。

「這麼說,你不會說他的事咯?」

「我不會說的。他是你的競爭對手。只要他有「隱蔽自己」的意識,而且只要那份意識不被超越,『我』就不能絲毫透露他的身份」

「不論如何都不行?」

「當然」

「那就沒辦法了呢……」

詠子嘆了口氣。

「不過,把「他」當做我的「敵人」,沒關係么」

詠子這麼說著,仰望夜色的天空。

神野開心地注視著她的舉動。

沉默持續了片刻。

白天都沒有的厚重雲朵,在沉默的天空中漆黑地洶湧盤卷。雲吸收了來自天空的光線,將漆黑與沉默散向羽間市。

「………………我會做我想做的事情喔」

詠子忽然宣言。

聽到這話,神野咯咯地笑起來。

「……你就那麼辦吧」

神野笑著說道

「不那樣的話就沒有意義了。為了自身的『願望』生存,思考,行動,戰鬥,呼吸,奔跑,掙扎、受傷、哭泣、歡笑、大叫、掠奪、失去、構築、崩潰、流血、憤怒、匍匐、瘋狂、死去、重生……不這樣的話就沒有意義了…………」

黑暗之中,兩人彼此對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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